沈婉晴说到了点子上,这几年待在太子身边,这里面各方势力有多难平衡只有毓朗自己知道,他在毓庆宫做侍卫的那几年很多事他回来连沈婉晴都没说。
不是不想说,而是压根不知道从何说起。就像后世职场上的牛马,每天吃的苦受的气当下恨不得能把自己气死,但回到家里见到朋友,很多时候又只剩一声叹气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这事如何料理,大奶奶已经想好了?”
“想好了。”
“老太太若是没大事,这事就看老太太的意思。她老人家才是福姑姑的亲额娘,我们做小辈儿的听命行事就行了。”
“要是老太太有个万一,我们就要问问福姑姑和姑父到底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关上门自家处理不好非要到我家里来惹出这种祸事,再把他们连人带破事一起轰出去。”
福璇总觉得她不管做什么都有赫舍里家给她兜底,确实这些年也真的有人给她料理妥当了。即便是她出嫁那一回最后闹得不怎么体面,但该给的都给了,实际意义上的亏她一丁点儿都没吃。
既然是这样,沈婉晴觉得就有必要让她真正尝一尝吃亏受委屈是什么滋味。只有让她明白她身后本质上来说压根没有靠山,往后还有这么长的路得靠她自己走,她才有可能活出变局来。
要不然没了德成还有董鄂家,没有这个外室还有别的妾室通房,即便离了董鄂德成再也不嫁人,她要活完这一辈子还得跟形形色色打交道,总不能自己跟毓朗还管她一辈子吧?
毓朗和沈婉晴的马车在往回走的时候,舒穆禄氏则冷着脸叉着腰,站在西院门口堵住赫奕的去路。
“你去干嘛,这个时候有二老爷什么事啊。”
“福璇是我妹妹,这事怎么跟我没关系。”
“你现在知道她是你妹妹了,以前福璇年纪还小还能在京城挑选人家的时候你怎么不尽力啊。现在过去掺和什么都晚了,你以为人家能记你的好?”
“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你不要以为你如今跟东院的关系处得还算好了,就什么话都往外秃噜,我们两个才是夫妻,二太太不要弄混了。”
“正是因为我们是夫妻,我才拦你这一下。福璇的事毕竟是别人的家事,董鄂德成再没有道理,你妹妹把人打得头破血流没了孩子难道就有道理了?
这府里上下谁不说我这个二太太精明厉害,我再厉害可曾害过你的两个姨娘和二丫头、三丫头?”
“泼辣厉害些无所谓,可都是活在内宅的女人,她有本事去把董鄂德成打死我倒是佩服她,拿着一个没名没分怀了孩子的妾撒气算什么。”
舒穆禄氏不喜欢赫奕的两个姨娘,却也仅仅是不喜欢。妻妾之间的矛盾本来就不止在于一个男人,往后若是两个姨娘再生下儿子,日后分家分产的时候,这可都是从她和她儿子手里把真金白银分走,那她疯了才会喜欢。
可再不喜欢,也不至于苛待人家。就好比当初舒穆禄氏跟赫奕闹成那样,两个姨娘吓得鸡崽子一样带着女儿天天大气都不敢喘,但也仅仅就那样了、事情过了还不是该怎么过日子就怎么过日子,二姑娘三姑娘如今都启蒙入学读书习字,舒穆禄氏也没亏待她们什么。
“反正二老爷想清楚了,你掺和进这件事里就不好脱身了,到时候有什么麻烦你自己担着,我肯定不管。”
赫奕去任上才几年,正是出政绩不敢胡来的时候,当个好官最难的不是如何当一个好官,而是有没有家底子当一个好官。
赫奕自私但也有自己的抱负,光要捞银子他就不出京了。所以在督粮道上他很行事作风很克制,这么一克制就不得不朝留在京城的舒穆禄氏伸手要钱,文钱逼死英雄汉,更何况赫奕还不是什么英雄。
本来舒穆禄氏手里也没多少银子,可后来不是太子吩咐毓朗盯着明珠一党筹粮吗。
打仗筹粮从来不是一地一府就能搞定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说得毫不夸张。东南沿海一带当时也被分派的任务筹粮,毓朗为此用得上赫奕。
用得上就更加不能让他在筹粮那个关键时候出什么岔子,不就是要钱吗?沈婉晴亲自去了一趟西院,把马帮的股份分出一股来给了舒穆禄氏,让她用这一股的分红去供应赫奕的开销花费。
马帮这一条线背后的背后源头是给太子当差,督粮道的差事有跟沈家和石家千丝万缕有扯不开的关系,赫奕左右都是太子和太子党,再加上还有沈婉晴给的这一股当萝卜牵着,赫奕这两年着实替毓朗做了不少事情。
西院的财权兜兜转转还是掌握舒穆禄氏手里,赫奕要用银子了还得过舒穆禄氏的手。
出了京城褪去‘元后族人’‘上三旗勋贵子弟’光环的赫奕在任上明里暗里吃了不少本地官员的亏,学乖了的赫奕看着妻子这个态度,还真没法像以前那么理直气壮吆五喝六。
“我不管,我就去看看,顺便问问老太太的情况,看看她想怎么办,这总可以吧。”
“我跟你一起去,免得二老爷又临时被冲昏了头。”
毓朗和沈婉晴是在正院门口遇上舒穆禄氏与赫奕的,当年为了一个管家权撕破脸的两方人马,如今却在没有商量甚至没有见面的情况下,对福璇的事情达成了共识,也不可谓不是一种神奇的默契。
“我已经让老乌拿着朗哥儿的牌子去太医院请太医了,老太太是后半夜出的事,只知道是福姑奶奶夜里不知道怎么没睡觉,找到老太太跟前去了。”
“到了老太太跟前就哭,说是这门亲事定得不好,荆州的日子难过得熬不下去,不过三年的时间嫁妆就已经少了一小半。就这样了德成不光不管,还站干岸说风凉话,都怪是她胡乱折腾才亏了这么多银子。”
贫贱夫妻百事哀,即便福璇和德成压根谈不上贫贱,但只要涉及到利益银钱的事,那吵成什么样子就都不意外了。
佟佳氏多大年纪的人了,哪里经得起福璇这么大半夜的折腾。好不容易强忍着头疼听完女儿的哭诉,佟佳氏问她要怎么办,要是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和离算了。
谁知听了这话的福璇哭得更狠,一边哭一边摇头不肯和离。佟佳氏问她到底想什么样她又不说,一再追问之下才肯说出她的期望。
人家不要和离也不要毓朗出面以势压人,人家就想要毓朗借太子的势力把德成弄到京城来。
如此一来那个妾他肯定不能带,二来她又能借势压着德成,让他知道他是靠着自己才能从荆州到京城,从今往后这个家里谁听谁的,不就一目了然了。
这话福璇说得过于理直气壮,听得老太太一口气没上来,就给气中风了。
好在中风得并不严重,出了嘴角有点儿往左边歪,左手左脚没力气别的都还行。半夜请来的大夫说好生养着天天针灸按摩别再生气,就有机会好转痊愈。
沈婉晴听着这话都无奈了,进了门看着还有不到半年就可以过六十大寿,谁知现在闹得脸色蜡黄嘴歪眼斜的佟佳氏,第一回 觉得自己说话一定得委婉好听一些。
谁知走上前一开口,就把看见毓朗正准备激动哭诉的佟佳氏给说愣了,打了嗝儿又生生把到了嘴边的话给咽回去。
“老太太,您要是有个万一二老爷就连福州都回不去了,您可千万要保重身体,您长命百岁咱们家才能好呢。”
第111章
沈婉晴这个话说出来, 最先变了脸色的是赫奕。这话要是还算委婉,这世上就再没有糙话了。
但话糙理不糙,赫奕或许是这几年在外面待的时间长了, 亦或许是事关亲娘他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
佟佳氏被福璇气得中风以后,他所想的就只有福璇的事情他管不管, 老太太这边要是病得太重明年二月的六十大寿该怎么办, 他就没想到老太太要真就这么去了,自己身为人子是要回家丁忧的。
督粮道的道员赫奕现在当得还算舒服,不说得心应手也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阻碍。
而且督粮道有实权, 往上能跟户部甚至是圣上时刻汇报联系, 往下本地官员想要升迁或凭个优等的考评,也绝对绕不过粮食税收这一关去。
赫奕这个道员就是起个承上启下看守粮食命脉的作用, 这个官他还没做够, 当然不想回家来丁忧。
舒穆禄氏看着变了脸色的赫奕,就知道这人是刚想起来这事。在外面当官的时间长了, 学会了怎么掩藏私心的人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好人好官, 都想不起来自己自私自利的本性了。
现在被沈氏一提点想起来了,本来被舒穆禄氏拦住还有点儿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赫奕赫大人, 当即脸色都变了。
也顾不得佟佳氏还病着, 皱着眉头上前几步,虽是蹲下身仰视佟佳氏, 但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句句夹枪带棒。
“额娘, 您都什么年纪的人了, 福璇的日子您就让她自己去,您事事替她操心,还要操心到几时去。”
儿子出京几年没回家,出门前跪在自己跟前道别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回来之后母子二人也很是亲亲热热了几天, 以往只有早上来自己跟前请安的儿子,回来的前几天哪儿都没去。
有旧日的同僚友人下帖子来请也一律往后推了几日,每天除了佟佳氏休息睡觉,赫奕这个当儿子的都在跟前伺候陪伴着。
享受过了儿子承欢膝下是什么样子,再看着眼前这个急躁焦虑中透着几分厌倦不耐烦赫奕,佟佳氏那颗心啊真真是又酸又疼,全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你们说的都有理,只我老婆子一人糊涂不知好歹,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是不是?”
刚中风的人最忌讳情绪激动,赫奕这话听上去是在劝佟佳氏把心放宽。但听在佟佳氏的耳朵里要是能高兴,那才有了鬼了。
再加上刚刚看到毓朗进门的时候想要拉着孙子哭诉,被沈婉晴一句话给噎回去,没能说出口的话堵在心口不上不下变成了嗝儿,一个接着一个,一时间竟然停不下来。
佟佳氏眼尾往上抽搐了几下,带动半张脸都看上去更僵硬了一些,说出口的话含混不清,嘴角滑落一丝口水不说,还特别诡异的一个嗝接着一个嗝,看着着实有些吓人。
舒穆禄氏见状赶紧让丫鬟去看看太医来了没有,要是没来就赶紧再差人另去找个大夫回来。
她也不想老太太死,她刚给长子图南把亲事定下。这个家里前些年因为守孝耽误的事情可太多了,她不愿也不能让自己的儿子也被耽误。
“老太太别着急,我和二叔的话急躁了些但不是没有道理,姑姑的事咱们慢慢说,您千万保重您的身体,咱们家这几年好不容易过了些舒心的日子,真经不起波折了。”
沈婉晴让丫鬟端了一碗温水来,让佟佳氏跟前的嬷嬷伺候着佟佳氏含了一口温水,一口水分七次咽下,连着七口水喝完打嗝就止住了(亲测有用)。
止住了嗝,脸上的僵硬也渐渐褪了下去。佟佳氏歪在迎枕上仿佛连坐直的力气都没有,蔫嗒嗒的看向沈婉晴,眼神里满是复杂得说不清的情绪。
“我死了,家里主事当家的就是你,我知道你不喜我这个老婆子一而再再而三的偏袒福璇,既如此又何苦救我。”
“老太太想错了,方才那个话不是气您激您,我是真心希望老太太能长命百岁。”
“家里这么多人不管关系好不好,丧事都是一件很耗费所有人心力的事,这个话我不说您也应该深有感触。”
赫舍里家本来不该是这个走向,改变整个家族命运的最关键时间就是帅颜保和额尔赫的去世。现在好不容易消停十来年,这个家里的确是经不起再死人了。
自己是外人,但也跟佟佳氏相处了五年。佟佳氏糊涂的时候有清明的时候也有。没有福璇掺和其中,这老太太甚至还是这个家里数一数二的明白人。
要是佟佳氏真的死了,沈婉晴能保证自己不会特别难过,但是可能一点儿难过和怀念都没有吗?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自己尚且如此更何况本质还是个心软小狗的毓朗。
祖父、阿玛、祖母十年之内接连去世,这对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来说,不可能不算是一个打击。
甚至这整个家族、房屋和每一个住在这个宅子里的人,都会因此被持续笼罩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霾里。
人活着就全凭一口气,人活着能成就一番事业和理想最好的时间也就这么多年。
刚出生前十几年还不懂事,五六十之后精力和活力慢慢下滑,所有的欲望都开始往‘我怎么能活得更长一点’倾斜,真的能做一番事业的时间就中间这三十年。
毓朗好不容易熬过了连着两个孝期,佟佳氏绝对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出问题。三年时间足够朝堂之上风云变幻,断续十几年的守孝也能蹉跎掉整整一代人。
沈婉晴哪怕真的一点点都不顾及赫舍里家的每一个人,不还是有毓朗和毅安在吗,哪能真的破罐子破摔,死了佟佳氏就为了能早点儿断亲。
“再说不过是打嗝儿罢了,就是打上一整天也死不了人,老太太且放心吧。您这会儿还能靠在这里跟我们说话,我这心里安心得很。”
还能大着舌头说这么多话,还能蓄起精神打嗝儿,就说明没有什么大问题。真要死了的人此刻应该躺在床上出气多进气少,哪里是这个样子。
“老太太能不能跟孙媳妇说说,昨晚上福姑姑到底跟您说了什么,会把您气成这个样子。”
沈婉晴不相信福璇只是单单想要毓朗把德成弄到京城来,想要依靠毓朗的势力长久把德成压制住,就会气成这个样子。佟佳氏要不是被福璇杀人诛心,肯定不至于气得中风。
“你是个聪明人,我们家能娶到你这个媳妇儿不光是朗哥儿的福气,也是咱们家的福气。有些事你猜着了就猜着了,又何必再刨根问底。”
“因为福姑姑心里到底怎么想的,决定了我和毓朗往后该怎么对待她。老太太,人可以心疼自己的儿女子孙,但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白眼狼。”
“她是您的女儿没错,可您还有儿子孙子重孙子,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割一刀疼还是手背割一刀疼,大概每个人都有不一样的答案。”
“图南的亲事已经说定了,明年年底您就该有第二个孙媳妇儿进门了。您这次要是真的出个什么意外,最好的情况是婚期往后推。”
“可是您别忘了二叔要丁忧的事,一个萝卜一个坑,到时候毓朗和二叔都退下来丁忧,三年之后朝廷是个什么情况,还有没有他们立足的位置就不好说了。”
“咱们自家人都这么想,人家还没过门的姑娘和姻亲家会怎么想,怕是也不好强求。”
德成就是当年被退亲过,这才兜兜转转娶了福璇。现在同样的事放到自家身上,难道还不能引起重视吗。
这也就是沈婉晴为何这几年对正院和钮祜禄氏的态度都是:只要你们不闹事不坏事,我就能好好养着你们。毕竟法理规矩摆在这里了,沈婉晴一向知道该怎么选才是成本最低最划算的那条路。
“有些人有些事能带过就带过,无伤大雅。但有些人有些事就决不能轻易放过,要不然下一次她们还会闯更大的祸。老太太,您说我说得对吗。”
才七月下旬,东小院里白天热的时候还要摆冰盆,但佟佳氏却觉得浑身冰凉像是掉进了冰窟窿。她十分清楚沈婉晴是来真的了,她自然也不敢再瞒着福璇昨晚到底跟自己说了什么。
“她出嫁之前,我跟她说要她多学学你。嫁得远不用害怕,只要她能做成像你这样的人干什么都不吃亏,我就是死也能瞑目了。”
屋子里众人都各自找位置坐了下来,只有毓朗紧贴着站在沈婉晴身后。听佟佳氏这么说,他还有心情偷偷摸摸拿手指头在沈婉晴背后戳了几下。
“我说那话是想要她学你的坚韧聪慧,识时务知进退。谁知她以为她要学的是怎么像你一样把董鄂家攥在自己手里,怎么跟你一样做买卖赚得盆满钵满。”
赚肯定是没赚到的,非但没赚到还一步一步跟德成走到两看相厌的路上来。昨天夜里福璇到佟佳氏跟前来哭诉,最终要表达的竟然是不该当初佟佳氏跟她说了那些话,才让她起了要学沈婉晴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