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每个字说得都没错,但索额图听得却是一头雾水。谁问你这个了,谁要听你说这个了。既是不推脱那就说正经的, 什么佐领下的这个那个,你们家佐领下的人你自己管着就得了,跟我这儿说什么说。
“这些家里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既然愿意替本堂办事往后在毓庆宫当差时就安分些,太子爷是咱们赫舍里一族的希望,不要把你在宫外的这些习性带到太子跟前去。”
索额图大手一挥,这些年他已经习惯了说一不二,除了在万岁爷跟前他已经很少能把心和耳朵放下来,认真听别人跟他说了什么。
毓朗说的话他听了但是约等于没听,也就那半句侄儿绝不推脱什么进了他的耳朵。有了这句话于索额图而言就是毓朗答应要听他的话。
“日后要是万岁爷跟前召见你,有些话能说的要说,不该说的就不要说。太子爷是储君,不见得事事都得让万岁爷知道,这里面的分寸你要是把握不住可以随时来找我,我来替你定夺。”
这话听得毓朗心里翻腾,倒也不是害怕只是单纯的有些反胃。‘替你定夺’这四个字说得过于理所当然,在毓朗眼里这一刻的索额图的脸看上去都有些油津津的有些扭曲恶心。
当年额尔赫去世之后,还没成人成丁的毓朗就听了太多要大家族中一起商量来定夺的话,而自己就是那个被定夺的人。
现在好不容易家里家外都是自己和自己的大奶奶说了算了,索额图又算个什么东西想来做自己的主。
“侄儿的话您可能误会了。”
索额图到底多年身居高位,即便如今被权势冲昏了头整个人看上去因为跋扈专横,整个人的气势还是很盛气凌人的,一双虎目在听到毓朗说误会两个字的时候已经瞪圆了,好似真的能吃人。
“侄儿先是入护军营,后得了太子爷的青眼又入了侍卫处,再从侍卫处调到毓庆宫当差。正黄旗一直都是由万岁爷领着,所以侄儿从根子上轮得是万岁爷的奴才,这道理没错吧。”
“没错。”
毓朗把自己的来处当做一根线从头往下捋,这话问出来谁也不能谁也不敢说错了,即便是索额图即便此刻书房没有旁人他也不敢。
“我进了毓庆宫,就是万岁爷把我给了太子爷,那么只要太子爷没把我从毓庆宫调走,我的主子便始终都是太子爷。”
“万岁爷召见不召见,我一个当侍卫的不敢擅自揣摩,召见了该说什么该怎么说,我身为太子身边的侍卫只听太子的吩咐。毕竟万岁爷已经把我给了太子差遣,一臣不事二主的道理想必叔叔比我这个小辈儿更加明白。”
“这种话你都敢当着我的面说,胆子着实不小。怪不得太子看重你,你是和别人不一样。”
这话说得带着一股淡淡的酸,听得毓朗无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可惜沈婉晴没在这里,要是她能看着索额图这幅模样非得仰天大笑不可。
谁说女人小气爱吃醋,瞧瞧这所谓的肱骨大臣心眼多小。整日里不想着干点正事,就光想着琢磨太子看重谁皇上看重谁,这和他们嘴里所谓的‘小女子’又有什么区别。都是趋利罢了,谁也不用笑话谁。
“一样米养百样人,叔叔这话说得有道理,侄儿同旁人自然是不一样的。”
毓朗这脸皮也是一天比一天厚,索额图都快明牌了他还能装作什么都听不懂。
看着索额图被自己噎得一口气不上不下脸都憋紫了的样子,毓朗心里还真有一丝隐隐约约的痛快。什么本支旁支,原来大名鼎鼎的索中堂也不过如此。
“至于叔叔要用侄儿自然也是天经地义,族中之事只要我能使得上劲儿的,叔叔尽管吩咐。”
“那你这个意思是倘若不是族中之事,我就不能尽管吩咐了?”
“若是外面的事,卑职得先问过太子爷,我只有太子爷这一个主子。”
说完这话毓朗抬眸直视看向索额图,他已经摆明了自己的态度。自己是正黄旗的佐领,按理该是皇上的奴才。因入了侍卫处进了毓庆宫,就等同于被皇上给了太子,成了太子的奴才。
不过不管是谁,毓朗该效忠的从头到尾也从来都不是索额图。今天过来不是因为几天前索额图传话给高来喜,而是同族不同支的亲戚之间到了年关本就该联系,自己是晚辈儿又今年刚成亲,自然该由自己带着妻子来请安送礼。
至于索额图所说的他能不能用毓朗,就得看索额图以什么身份来说这个话。要是是以同族叔叔的身份来说赫舍里家的事,可以做的事毓朗能做,要是是要毓朗做第二个耿额,那毓朗可真做不来。
毓朗明摆着是在用太子来压人,索额图心里怒火中烧面上却渐渐平复下来。到底是当了中堂大学士的人了,这么多年宦海沉浮怎么会真的一点自控能力都没有。
只不过从一开始他就没把毓朗当回事,一个小侍卫罢了,模样清俊些身手利索些,这样的旗人索额图一抓一大把。
唯一的不同只不过是毓朗胆子大又有点小聪明,先是抢先救下七阿哥后又弄了件骚里骚气的斗篷天天穿着进出毓庆宫,弄得宫里宫外人人都说毓朗现在是太子爷跟前的红人。
这些小把戏索额图完全没放在眼里,直到今儿听了毓朗这一番话,才愿意正视眼前这个跟自己同族的年轻人,态度自然也跟着正式起来。
“你说得对,你的主子只有太子爷。今日叫你来也正是因为要过年了,以往你叔叔在京城,族中有事他能办的就替你办了。
眼下他出京赴任你家里就只剩你可以主事,万事小心为上,要是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多来府里走动走动,你我既然是叔侄有些事就不用见外。”
瞧瞧这话锋转得多快,即便生硬到了极致,但是只要索额图不觉得尴尬那就没什么不可以的。
反而是毓朗到底年纪轻脸皮没这么厚,听了索额图这话脸上的表情还僵了一下,才尽量自然顺着索额图跑出来的话头开始说些无关紧要的家常话。
直到从索额图府里出来坐在自家的马车上,毓朗才把一直提着的劲儿慢慢的一点点的呼了出来。
“怎么样,索额图那边没翻脸吧。”
“没有,大奶奶说得都对,索额图只是身居高位好日子过太久了,不是真的狂妄愚蠢。”
这次是沈婉晴落后毓朗一步。索额图府中女眷都是善谈之人,一屋子社交悍匪聚在一起那可太热闹了,沈婉晴这个自觉其实内心很孤独很文艺的e人混迹其中,甚至有些插不上话的无力感。
不知道是索额图治家的习惯如此,还是他们家这位佟佳氏生来就是这么个性子。沈婉晴被带去后院她见了人只管问她娘家是谁家的孩子,嫁过来这段日子过得好不好,家里太太老太太好不好,福璇的亲事定下了明年是个什么章程安排。
“幸好你出来了,他们也派人来我这边传话,要不然真的要被吵死了。”
索额图府上养着戏班,今天沈婉晴过去的时候戏台子上正在咿咿呀呀的唱。戏台子上热闹耳边又一直被佟佳氏她们问问问,一向最会装样子的沈大奶奶差点儿破防。
“我试探着提了外边的事,这位中堂夫人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感兴趣,说不上两句就又绕回后宅那些家长里短上去了。”
“我听老太太说过,这位中堂夫人年轻的时候就这样,从来不过问索额图在外面的事。她只管家长里短,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给人保媒拉纤当红娘。”
说是说现在的世道是女子主后宅男人忙外面,但要做好一个贤内助夫人很多时候自然不能只是管理后宅的夫人,很多不方便男人们摆在台面上官面上说的做的就得由夫人们代劳。
要是佟佳氏真的从年轻的时候开始就是这么个性子,还真的能依着自己的喜好过了大半辈子,那这人还真挺有意思的。
“不过这样也好,我们今天过来本就是告诉他们,我们跟索额图之间的关系就是亲戚。当亲戚走动是应当应分的,咱们家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没攀附他们也没有断了往来。”
除非有一天索额图和他一家被康熙连根拔起问罪下狱,要不然赫舍里家就没有道理也没有必要跟他完全划清界限,当然也划不清这个界限。便是皇上万岁爷,也不能在这件事上不讲道理。
“书房里就我和索额图两个人,大奶奶就这么确定这事万岁爷和太子都能知道我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怎么不能,我就不信索额图招揽拉拢耿额的时候是站在大街上。十有八九也是把人叫到府里来说的吧,毕竟索额图多大的大人物,让他去耿额家里也不现实。”
说这种事要么两个人要么只有索额图的心腹在,不可能说一屋子一起聊耿额怎么背叛万岁爷投奔索额图。那耿额的事不是照样被康熙和太子都知道了,毓朗这边自然也瞒不过去。
康熙不是暴君,他要是真的有心让毓朗替代索额图做赫舍里家的当家人,一定会给他足够的时间和空间成长。
只要不是给索额图做奴才就不犯忌讳,给太子做个忠心不二的奴才,至少在现在的康熙心里应该是可以的。
毕竟他又没有像耿额那样事先被康熙给了任务,眼下毓朗的人设非常干净且闪闪发光:对太子爷从一而终的好侍卫。
从一而终,这四个字听得毓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这话怎么听着怎么怪呢?还以为自己的大奶奶是个有学识的,感情跟自己也差不多,用个词儿都用不好。
不过两人索额图府上待的时间不长,这会儿坐在马车上把情况对完时间也还早。八天休沐听着好长时间,其实跟沈婉晴以前休黄金周一样一眨眼就过了。
“时辰还早,要不别直接回去了?”
“大奶奶跟我想到一起去了,不说明儿要去佐领下拜年,既然出都出来了今儿就去吧。”
“那行,那就今天先去几家。”
沈婉晴掀开马车车帘吩咐常顺回去,把早就准备好的米面菜肉多套个马车装上带出来,自己则先和毓朗去早就决定好了要去的第一家,被阿尔吉善的马踩断腿的那一户。
赫舍里家的马车在索额图府门口停了一小会儿才走,索额图坐在自己的书房里良久没说话。
从耿额到毓朗,一个犹豫不定一个心志坚定,结果都是一样没能收到自己麾下,这让索额图有些烦躁。
他手底下当然不是没人能用了,但这一两年万岁爷对毓庆宫和太子的反复无常实在让他焦虑万分。
同时太子也在一天一天长大,以前只听从自己行事的奴才属臣,开始问自己太子爷的想法,或者明明自己已经决定好了的事,他们总会问上一句要不要先跟太子爷回禀再办。
这是一种本能,他们是朝廷的官员不是自己的奴才。以前是太子没出阁参政,自然一切由自己这个赫舍里氏的当家人说了算,现在眼看着太子马上就要大婚,自己的位置自然也变得尴尬起来。
还有这个毓朗,一直以来索额图都没想过他会拒绝自己。现在毓朗拒绝了,他才后知后觉想起来毓朗的确还有别的选择。
太子马上就要娶太子妃,到时候石家就会跟着太子妃一起鸡犬升天。听说毓朗娶的媳妇姓沈,石家这次从福州回京沈家可是鞍前马后伺候得极好。
这么一来,毓朗姓赫舍里,有个能跟太子妃娘家搭上的妻子,自己又已经在太子跟前站稳了脚跟,自己这个索中堂对他来说,还真就如同一根鸡肋了。
第75章
毓朗佐领下的旗人住的地方就是普通胡同, 不过因为是在内城街道两旁都很干净,跟沈婉晴去过外城的喧嚣杂乱和热闹有很大的区别。
光是看墙根和大门就能看出来,住在这里的人家多兵户, 而八旗的根子说到底也就是这些马甲步甲。
第一家要去的也是赫舍里家,被马踩断了腿的是家中老二, 名双义。养外室犯了宵禁被抓挨了二十板子打的是老三, 名道叁。
这名字取得实在说敷衍又认真说认真又敷衍,沈婉晴不用问也知道他们家肯定还有个老大叫一仁或者大仁。
拿仁义道德来给家中孩子取名字,愿景确实还是不错的。就是不知道他们家生没生出老四来。要不然一家子就缺了个德, 这听上去多不吉利。
“可说呢, 这话这条胡同里前前后后传了多少年,气得我一想起来就恨不得站在门口骂。”
“那你们家这老四来得不容易, 嫂子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这一家的男主人吴春按着辈分算跟毓朗同辈儿, 即便他年近六旬,眼前的女人头发都要白完了当沈婉晴的奶奶都绰绰有余, 沈婉晴也只能喊她一声周嫂子。
周嫂子家没进门之前看上去就是胡同里很寻常普通的一户人家, 进了门才看出来这一家人条件不太好。
小小一间四合院住了一大家子人,后院就窄窄一条用来做厨房拆房和库房, 什么东西都堆满了谈不上什么格局布置。
沈婉晴和毓朗来就来了一家人半点准备都没有, 只得手忙脚乱把两人迎进屋子里,烧水泡茶准备点心干货来待客。
过了腊八就是年, 越往年三十走就越冷, 马车里即便有脚炉有手炉, 还有凝香准备的一个小小泥炉能在马车里泡茶热水,不知道从哪个缝隙里吹进来的凉风还是够人受的。
刚一进门的时候沈婉晴和毓朗都长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还是屋里暖和。真正被周嫂子让到临时收拾出来加了垫子的大炕上坐下,身上慢慢散了凉气儿, 两人对视一眼就知道对方也感觉到了,这一家的炕烧得实在不热。
这么冷的天,只要条件稍微过得去的家里都不会在烧炕这件事上马虎。毕竟这样的天气夜里会更冷,炕不烧热乎第二天很容易生病,病了就得请大夫抓药,这一来二去花的银子比把炕烧热花的柴火银子要多得多,这笔账没人不会算。
“要我说就不该生,别人笑话就让他们笑话去,我自己知道我们一家子本本分分从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行了,何苦为了怄这一口气,把孩子给害了。”
那天去给沈婉晴请安送年礼的领催家的女眷们说这一家子运气不好,沈婉晴本来以为光是老二和老三的事,没想到这一家还有个一出生就有腿疾的老四:四德子。
说是腿疾其实就是小儿麻痹,说不定宫里那位七阿哥也是这个毛病。老四是周嫂子和丈夫吴春的老来子,因为两条腿都有毛病必须得住着双拐才能行走。
好在十二岁的男孩子身量轻巧,拄着拐在屋子里进进出出都很利索,给毓朗和沈婉晴泡的茶准备的攒盒都是他拿过来的。
“嫂子这话哪能当着德子的面说,德子腿脚不方便又不耽误他干活吃饭,我一看他就是个机灵的,等过几年再大一点儿,在咱们旗下给他找个动脑子的活计不就都好了。”
“诶诶,大奶奶说得对,这话以后我再不说了。”
自己的儿子自己怎么说他不好都可以,但是外人要敢说半个字周嫂子能扑上去生撕了那人的嘴。
现在沈婉晴说的这个话实在好听,周嫂子心里熨帖得不得了,只觉得之前听人说佐领夫人是个能干有本事的这话半点不假。
“大奶奶,我家老四脑子灵光得很,如今也跟人学算账认字,您说过几年能不能让他跟着咱们佐领下的领催当个学徒,放在账房或者庄子上去都可以,他不怕吃苦受罪。”
“这事我得问问富昌,年底他忙得很怕是抽不开时间,等过了这阵子吧。
嫂子你也别着急,脑子灵的人大多都有自己的想法,等过几年你问问德子自己想干什么,到时候要实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干嘛嫂子尽管来找我。”
沈婉晴说记下不是口头说说,她身边站着的秋纹拿着套着木套子的炭条,把这事粗略在巴掌大的小册子上记下来,等回去了再重新整理一遍。
毓朗这个佐领下的人,都是两人最天然的盟友和下属,想要把他们用得好自然要上心,光送些米面肉菜还不够,旗人过得再潦倒也只是相对旗人而言,想要他们忠心耿耿还是得满足他们的心理需求。
周嫂子听了这话点点头,还想说什么可看看在认真记下自己事的秋纹姑娘就又闭了嘴。既然佐领夫人都给了这个保证,现在再啰里啰嗦就讨人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