况且既然当了佐领,就没道理只拿钱不干活的道理。身为上三旗的佐领不但要管理佐领内的旗人,还要负责从其中把尖子挑选出来送去侍卫处和护军营,这些人入了这两个地方编成班,每月轮值宿卫紫禁城。
而毓朗也给自己在护军营补了个护军校的缺,原本身为上三旗勋旧子弟,毓朗便是入侍卫处担任三等侍卫也不是不行。但这几年跟二叔一房住在一起,总有牙齿碰舌头的时候,两房人的矛盾已然是有些掰扯不清楚了。
赫奕正当着二等侍卫的差,他要是进侍卫处,叔侄俩在家天天见,出了门入了宫还要抬头不见低头见,毓朗觉得自己过不了那个窝囊日子,就自己找关系进了护军营。
侍卫处为内班,一、二、三等侍卫加蓝翎侍卫负责护卫乾清门至午门一带,五日一轮换。护军营为外班,由领侍卫内大臣从上三旗的各个佐领内挑选,选出来的护军负责皇城外围和景山、神武门的护卫,三日一轮换。
一个佐领里,只有二到三个人能入侍卫处,余下二十名都入护军营,光从这个区别上,也能看出来哪儿才是更好的去处。可毓朗就是不愿意低这个头,把自己佐领内的两人送去侍卫处,自己则带着剩下的人一头扎进了护军营中。
赫奕跟老太太说这门亲事的时候毓朗正当值,等到他回来的时候这门亲事已经口头上说定了,自己的庚帖被家里送去沈家,再过些日子等沈家打听清楚自己这个人没什么问题,就该两家约着正式换帖了。
“额娘,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让人去护军营找我回来。沈家什么人家你问清楚了吗就答应。”
赫奕当年作为二房是分了不少产业出去的,因着家中除了两个庶出分不了多少家产的叔叔,嫡出的也就只有长子额尔赫和赫奕,手心手背都是肉,家里自然亏待不了他。
本来也没什么,两人都是从同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兄弟,谁多谁少谁也不在乎这些。只是谁都没想到额尔赫会走得那么早那么突然,他这一走,两房之间的平衡就彻底打破了。
老太太刚开始肯定是心疼长子留下的孙子,和肚子里还怀着遗腹子的大儿媳妇。赫奕搬回大宅来住,的确也是为了能孝敬老太太,给一家子顶门立户。要不然这一家子孤儿寡母和没出生的遗腹子,且不知道该怎么活。
但一个屋檐下住着,就注定矛盾越来越多。亲母子都这样,就更别提隔着房的妯娌叔子。
五年时间不长却也不短,老太太佟佳氏再怎么想大儿子也不可能整日哭天抹泪的过日子。再加上这几年二房又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孙辈儿,赫奕也从三等侍卫升到了二等侍卫,两个房头之间的差距就难免被拉开了。
是个人都希望过儿孙满堂美满团圆的日子。
大房这边再是恢复了正常日子,可看着打扮素净的儿媳、生下来就没见过阿玛的小孙子,沉默寡言得有些郁气沉沉的孙女,和整天泡在护卫营里的长孙,怎么看还是二房这边有出息有将来得多。
老太太的心越来越偏,家里上下谁都知道。毓朗对此是无可无不可,毕竟老太太都多大年纪了,她瞧着谁高兴就多偏心些也正常,自己犯不上较这劲儿。
但二叔越过自家这一房擅自把亲事给自己定下,毓朗还是动了火气。赫舍里是什么家世,沈家便是在旗又如何,说是那家的姑娘高嫁都是高攀了沈家。
光生气没有用,那天毓朗心里憋着一股气径直冲到老太太院子里,想要推了这桩亲事。
谁知到了正院,老太太就一脸笑意拉着自己坐下,保养得宜但皮肉枯萎干巴巴贴在骨节上的手紧紧攥着自己,跟自己说他的亲事总算有了着落。
沈家虽在汉军旗但家中父亲、祖父都是有实权的,尤其沈父现在就是户部福建司的郎中,还是主管漕运仓储。这样的人家家底子厚,有这么个老丈人实惠。
实惠不实惠的毓朗真不在意,家里二叔和二房再怎么得势,这一支的佐领总归在自己手里,只要还有这个自己就缺不了银子。再说了,好男儿顶天立地,哪能人家姑娘还没过门就打起人家的主意,臊得慌!
不过这都不是毓朗没有开口再推拒这门亲事的原因,他只是看着佟佳氏那张真心替自己欣慰的脸,就没舍得把拒绝的话说出口。老太太已经很久没有看着大房的人笑得这般舒心,娶妻罢了,娶谁不是娶。
新郎官兴致不是很高,跟喜轿里的沈婉晴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跟沈婉晴以为的不一样,喜轿并没有在赫舍里家门口停下,而是轿夫抬着轿子跨过火盆进了大门,一路吹吹打打直到新房门外才停下。
‘嘟嘟嘟’三支箭虚射在喜轿轿门之后,很快就有全福太太打开轿门把新娘子从轿子里扶出来。
盖头遮着脸,沈婉晴看不见外面的环境,脑袋上的凤冠压得脖子都不敢低,只能昂首挺胸直挺挺的,生怕再把哪些簪子钗环什么的弄掉了,那就闯大祸了。
不能低头,就只能垂下眸子去看。这才发现地上的光线不对劲,这不是白天而是晚上。只不过因着是办喜事,整个院子都被高高挂起的灯笼点亮,宛如白昼。
被盖头遮住了大半视线,沈婉晴目之所及的范围很小。只能看到自己的绣鞋和站定在自己身前,新郎官的一双青色云头朝靴,靴子很长,看着这人身量不矮。
沈婉晴手里紧紧握着苹果,尽量让自己的思绪不集中在‘我马上就要结婚’这件事上,但在被全福太太扶着跨过喜轿前的马鞍时,还是忍不住浑身一激灵,小腹也一阵钝痛。
这是沈婉晴从小到大的毛病,没想到换了个身体毛病也跟着带了过来,只要一紧张就肚子疼。
为了这个毛病不知道被老师嫌弃了多少回,一到考试的时候就要跑厕所。可现在自己是骑虎难下,这一场考试可比自己这辈子上过的所有考场更加艰难一万倍。
毓朗没想到自己要娶的沈氏是这么个人,身量纤细却高挑,骨架玲珑却又背脊挺拔,虽看不见脸,双手紧紧握着苹果好像下一瞬就要把这果子从中掰开,脑袋却又微微往上仰着。不像嫁人,倒像是要上战场。
毓朗想问沈氏,自己就这么吓人?但两人身边围了太多人,别说说话,这会儿就是错一丁点儿,沈氏这个新妇进门的日子就不会好过。
两个‘心怀鬼胎’的新人,都觉得自己心里已经已经千帆思量万般惆怅,其实也不过一息之间罢了。全福太太还在说着吉祥话,回过神来的毓朗主动抬手握住了沈婉晴的露在衣袖外的腕子,低声道:“小心脚下。”
原本到了赫舍里家,送亲的人看新郎官衣服笑意淡淡的样子多少有些不满意。现在见毓朗主动来牵自家姑娘,这才喜笑颜开簇拥着一对新人往屋里走拜天地。
毓朗的手掌很大,或许是从小习武的缘故,手心上还有一层薄薄的茧,蹭在沈婉晴的手腕上,触感有些奇怪。
沈婉晴这次忍住了没激灵,哪怕此刻后背和手臂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也还是强压住了。这场景太荒诞了,荒诞沈婉晴甚至都不觉得害怕,还有点想笑。
好在进了门之后,被扶着叩拜天地来回行礼,沈婉晴只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提线木偶一般被人架着,多少有点儿以前上下班高峰期挤在地铁里当沙丁鱼的意思,反而冲散了心里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滋味。
沙丁鱼被架着入了东次间的新房,刚成为夫妻的两人被全福太太和喜婆们簇拥着并排坐在炕上。一旁的喜婆还在碎碎念叨着,都是满语沈婉晴只能靠原主的本能听个半懂。
没过多久,盖头被掀开,沈婉晴这才赶紧趁机把整个屋子都扫了一遍。
不大,布置得很喜庆也很仔细,看来这家人对于娶媳妇这事没有糊弄。外面的天果然是黑着的,只有灯笼烛光映着窗户纸透进来。
屋子里站着不少人,看得人眼晕。沈婉晴实在还有些分不清谁是谁,只能把目光收回来看向自己的丈夫:赫舍里毓朗。
毓朗今年十七,沈婉晴出生于康熙十一年冬月初一,毓朗是康熙十三年正月十六的生日,要是不看月份自己可比他还要大两岁。
眼前这个还没满十八岁的年轻人,一点儿也不像自己十八岁的时候。
眼前的男子是俊朗的,但沈婉晴暂时并不在意他长得好还是不好。因为他的一双眸子太锋利了,剑眉又稍稍往上仰着,眉骨高耸眼眸深邃,把本就凌厉的眼睛衬得越发像鹰隼一般。
瞳色在烛光下是琥珀色的,中心那一点却又如墨般沉黑,叫人捉摸不透。鼻梁高挺得恰到好处,下颌骨干脆利落地像是刀锋磨出来的。
下巴处有一道疤,浅淡了但不算短,沈婉晴调动记忆才想起来,这人去年跟着康熙一征了噶尔丹,他恐怕是真杀过人的。
“大奶奶怎么这么看着我,我脸上有花不成。”
毓朗没成过亲,也没见过新房里的新娘子。他还是本能的觉得别家新妇应该不会这么直勾勾的盯着新郎官看,便是装也得装得含羞带怯些,把头几天给糊弄过去啊。
…………
虽说是两人成亲,这会儿可不是什么说话的好时候。沈婉晴不知道说什么来接话,好在也不用她说什么话。
接过全福太太递过来的合卺酒稀里糊涂喝了,又像是戏台子上演的那样,被喂了一口半生不熟的子孙饽饽,一边噎得直梗脖子一边还得说生生生。
谁知还没捞着要口水喝往下顺一顺,原本挤在新房里的一堆人包括新郎官毓朗,就又都一窝蜂的出去了。直到这会儿沈婉晴才想起来,现在这满人成亲还有个极操蛋的习俗:坐财。
第3章
坐财,听着好听,说白了就是可着新娘子一个人折腾。说得好听叫让新娘把财留住,说得不好听就是给新妇一个下马威,让人进了门之后规规矩矩的。
可对于沈婉晴这样的人来说,这简直就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真要是老实人,别说坐财,便是坐在刀山火海上她照样老实。不老实的人别说让她坐财,就是给她个家财万贯,回头该不老实照样不老实。
沈婉晴自觉自己不是个老实人,所以等到屋里没人了,外面没动静了,便立马从炕上窜了下来,仔细打量眼下独属于自己的新房。
原来屋子不小,只是被碧纱橱隔出里外。外边面积大些,靠着南墙盘了一铺靠窗的炕,日常起居都在外面。里边更小,只摆了一张大红织金的缎帐围着整张老红木的架子床,和一张比外间更小巧的梳妆台和圆凳。
帐顶绣着瓜瓞绵延,大红缎面的被子、鸳鸯枕,就连窗户上的窗花都是龙凤呈祥。整个屋子都像是那种大制作的电视剧里才有的场景,处处透着精致和真实。
让一直都还有些游离在外的沈婉晴心直直往下沉,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她恐怕是真的回不去了。
不过即便心情差到了谷底,沈婉晴还是在重新坐回炕上的时候,偷偷抬手去挨着炕的窗户上嵌的玻璃。清朝就有玻璃了这事沈婉晴知道,但她没想到赫舍里家就有。
不过不是一整块,一扇窗户只有正中间四小格拼成的一大格是用的玻璃,其他地方还是用的高丽纸来糊窗户。
但这就很好了,人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就是会竭尽本能的寻找自己熟悉的东西,相熟的方言相近的口味,甚至一块看上去还有点浑浊的一小块玻璃。
坐财,得新妇盘腿正坐一整晚,直到天亮下能下地。沈婉晴不知道此时每一个新娘都那么乖巧顺从一直端坐到天亮,但她自己是绝对绝对不会这么老实的。
凤冠不敢拆,拆了就梳不上了。穿在外面的褂袍可以脱下来,房中就有挂衣裳的架子,看上去比后世的挂衣架要精致许多。
沈婉晴轻手轻脚把衣裳脱下来挂好,又抽了两个枕头抵在自己腰后,本来是打算一边翻看脑子里现在还乱成一锅粥的记忆,一边把这一晚熬过去,谁知记忆里的沈姑娘还没长到五岁,沈婉晴就直接坐着都睡着了。
在家的时候好好睡睡不着,现在坐着倒是睡得挺香。再醒来的时候沈婉晴是被人附在耳边轻轻叫醒的。
“姑娘、姑娘,快醒醒,你怎么把喜服都给脱了,快些醒醒。”
“别急,喜服挂在那儿了,我马上就穿。”
来的是原主跟前的大丫鬟春纤,从小跟着原主就是原主的小尾巴。
沈婉晴怎么睡着的,就是先翻腾记忆里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亲人仆人,想着想着就想看看原主小时候怎么跟她们相处,跟在脑子里放电影一样,一下子就看睡着了。
这会儿便是没睁眼,沈婉晴也知道来的是谁,“春纤,什么时辰 ,天亮了?”
“快了。奴婢去厨房拿了一碟子饽饽一碗粥,姑娘先垫一垫,今儿还好些事要办,不吃东西可不成。”
坐财是不让动,但办法总比困难多。婆家想要给新妇个下马威,娘家跟来的人也得想法子心疼心疼自家姑娘。
要是真就这么看着新娘子从半夜坐财到天明,连口水都不给端,婆家人看在眼里就知道,这家姑娘在娘家恐怕也就那么回事。
七月底的天已经处暑了,天亮虽还早着但这会儿一点也不热,甚至因为昨天折腾得太累又没吃什么东西,沈婉晴此时此刻还觉得有一点点冷。
坐直身子把枕头放回原本的位置上去,沈婉晴三下两下把一碟子饽饽全给吃了。
饽饽是豆沙和奶酥馅的,应该刚做好没多久还是热的,把空落落很的肚子填满,一瞬间甚至让沈婉晴有点想哭,她想起自己没到这地方来之前还没吃的外卖,太可惜了。
“姑娘别哭啊,奴婢问过冯嬷嬷了,嬷嬷说只要等过完今天就好了。”
“好什么好,哪有好的时候啊。”
原主在家上面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底下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作为夹在最中间的孩子,家里不是说不喜欢这个姑娘,但注意力总是很难放在她身上。
小姑娘也爱俏,但大多数时候都是跟着姐姐一起添置衣裙首饰。官宦人家的小姐也有发脾气不高兴的时候,但家中的母亲忙着管家忙着外面的铺子田庄,忙着张罗姐姐嫁人哥哥娶妻,生气了也多是姐姐过来安慰妹妹。
总之沈婉晴这个嫡出的姑娘在家里没受过委屈,却也一直温温吞吞的,没闯过大祸也从来不是最得宠的那一个。
这会儿近乎泄愤一般咬牙切齿的话,春纤也只是愣了一下,觉得姑娘是被这一夜给熬坏了,并没有觉察出有什么异样。
倒是沈婉晴自己说完这话就后悔了,这个原主并不是一个性情锋利外露的人,反而是温吞内敛,就连有时候哭也是默默掉眼泪,没有一丝动静。
这样的人不会总说这样的话,所以沈婉晴立马又把自己的情绪给强压下来,学着一小口一小口的抿着春纤送来的粥水:“咱们的人都安顿好了吗,昨晚上你们睡在哪里。”
“姑娘放心,用不着操心我们。到底是尚书留下来的,姑爷这宅子大得很,咱们院子后面有一整排的后罩房,奴婢跟秋纹一个屋子,一人还给了一个炕柜放东西,住得下。”
住得下,就代表住得不算好。有炕柜的意思就是只有个炕柜,怕不是连多余一张凳子桌子都没有。分了家的两房又重新住到一个屋檐下,这一家子内里还不知道怎么个一团糟。
“先凑合着,等我腾出空来了过去瞧瞧,到时候再说。”
“诶,都听姑娘的。”
春纤没再说什么好不好的,这时候好不好都是次要的,春纤扶着沈婉晴起来把喜服重新穿好,又把鬓边散落的发丝重新掖回去,等把身下的褥子都捋得平整看不出异样,天也亮了。
春纤悄悄端着空了的碗碟出去,没多会儿早准备好了的喜娘就从外边进来。两方人马对彼此都心知肚明,却又谁都没叫破。
沈婉晴没经验,照旧还是脊背挺得笔直盘腿坐着,仿佛这一夜都是这么坐过来的。岂不知这幅模样落在几个中年妇人眼里,就是个不打自招的样子。
跟在几个喜娘后头进来的是毓朗,昨晚上沈婉晴坐房里偷着睡着的时候,毓朗正在前院招呼宾客。
大喜的日子新郎官不喝醉不行,即便身边还有好几个好友和佐领下的帮着挡酒,毓朗这会儿也还是有些醉眼惺忪,一副宿醉未醒活像只潦草小狗的模样。
小狗看着神采奕奕的沈婉晴,没忍住朝她瞪了一眼,想要她把那挺成一根竹的背脊弯下去些。可惜刚见过一面只喝了一杯酒交情,还不足以让沈婉晴明白毓朗的意思。
小破孩儿瞪谁呢,沈婉晴寸步不让扔了个白眼回去,随即便把腰背挺得更直了,看得毓朗本来就一抽一抽的太阳穴更疼了一点儿。干脆一屁股坐到一旁懒得说话。
“这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