毅安不愿意进宫给弘晳当伴读,最主要是不愿意天还没亮去读书。让他天不亮练功可以,那一大清早就起来读书是不是太狠了点儿?
不过毕竟不是普通人家养的孩子,毓朗把儿子带到书房里嘀咕了一下午,再从书房出来毅安脸上就看不出半分不情愿了。
沈婉晴站在廊下看着父子二人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发堵,她大概能猜着毓朗跟毅安说了些什么。
毅安是两人的长子,不出意外的话这整个赫舍里家的未来都担负在他肩膀上。所以即便他才十岁,他也得进宫给弘晳去做伴读,去过他不想过的日子。
没有什么公平不公平,毕竟他眼下过的是天气一冷想烧炭盆烧炭盆,想烧地龙就烧地龙,不用发愁家里柴火和炭火够不够用的日子。
功夫有了长进想养狗,就有沈峰从西北专门给他带大狗回来。养的第一匹赤兔性子温顺他舍不得催促它快跑,去年过年毓朗就又另外给他挑了一匹马。
马是贵但养马更贵,养马的马夫和一年下来的草料就不是一笔小数。要维持这样的生活就得付出些东西,或者说人家想付出都没这个机会,所以毅安现在没有说不可以不想去的资格。
宫里定下了要办什么事速度快得很,毓朗把这事回家说了不过三天,宫里就已经传了皇上的口谕和皇太子的令旨下来,接毅安进宫为毓庆宫大阿哥弘晳的伴读,一起入上书房读书。
“到了宫里别害怕,上书房规矩大有什么觉得不合理的,能忍的记在心里,忍不了的想办法告诉毓庆宫的鄂缮鄂大人,让他出宫来找你阿玛。”
“娘放心,我又不是没进过宫,能有什么好害怕的。”
当了七八年说一不二的家长,现在儿子要进宫去读书了,沈婉晴的一颗心突然就软下来了。
毅安要进宫这天起了个大早,去厨房帮着凝香打下手弄了满桌子早饭出来,又一再把毅安带进宫的随身物品衣裳鞋袜都检查了两遍。
等毅安吃了早饭到了时辰要出发了,却还是忍不住拉住儿子仔仔细细叮嘱。
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可就是觉得这么点儿大的孩子就得进宫去给人当伴读,学会长大学会左右逢源往来交际,是一件挺残酷的事。
“娘,阿玛说上书房十天一次假,再有十天我就回来了,这十天您多让岁宁陪陪您,那妮子粘人得很,有她陪您十天一眨眼就过了。”
毓朗在书房单独跟儿子说的那些话毅安听到心里去了,对于进宫这件事他现在并不排斥,甚至还有点奇怪自家娘亲这是怎么了,平时也不见她这么心疼自己惯着自己啊。
“去去去,多大个人还来安慰我了。你赶紧走,你走了我正好忙我的去。”
沈婉晴知道毅安是故意这么说安慰自己,当即就强压住心里的难受把心情给收拾好了。牵着儿子送出府门,看着他上了马车渐渐走远,这才转过身唰一下红着眼哭了出来。
毓朗早看出来自家大奶奶的情绪不对劲,这会儿见她哭得伤心也不问也不劝,只挥手让身边的丫鬟奴仆全都退下,自己牵着沈婉晴慢慢走回东小院。
一路走回来沈婉晴都要哭得岔气儿了,抽抽噎噎直打嗝儿连话都说不了整句。说实在的,当年她莫名其妙到了这个世界都不曾这么哭过。
刚开始她觉得自己是舍不得儿子进宫吃苦,后来哭着哭着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在替毅安哭还是哭自己,整个人趴在毓朗肩膀上哭得直抽抽都停不下来。
最后还是实在哭累了,哭得口干舌燥肚子都饿了,这才推一推毓朗的后背嘟嘟囔囔道:“渴了,要喝水。”
“我的大奶奶诶,你这再不喝水我都怕了,我可从来没见你这么哭过。能不能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
毓朗倒了水来也没给沈婉晴,让她就着自己的手喝了半盏,剩下半盏得缓缓再喝。哭成这样对心脉来说都是不小的负担,这会儿就连喝水都得慢慢着来,要不然心口都疼。
“没什么。”
沈婉晴摇摇头不想说,反正说了也没什么用,日子还得往下过的。
“行吧,大奶奶说没什么就没什么。”
等了一小会儿,毓朗把剩下半碗茶水喂给沈婉晴,然后便搂着她,让她躺到自己腿上侧躺着,两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次间的榻上,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毓朗,咱们俩这辈子千万不能输。”
哭到后半段沈婉晴大概明白自己到底在哭什么了,她就是生气这世道不得自由,生气不管到了哪一步还是有不得不妥协的不得已。
“不会,肯定不会。”
毓朗轻轻摩挲着沈婉晴的后背,他知道她还有很多话不曾说出口,他也知道她的那些话不能说出口。
自己的沈大奶奶骨子里的桀骜比自己烈一百倍,有些话她敢说恐怕自己都不敢听。
自己能做的,就只有一步一步走下去,走到更高的高峰处,尽量让沈婉晴这辈子都别再尝这种‘不得不’的委屈。
第130章
弘晳比毅安小两岁,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三年前,当时毅安已经在阿古都手底下训得有个样子了,才在过年前被沈婉晴带着进宫给石琼华请安。
其实在这之前石琼华就提过好几次, 让沈婉晴把她家的那据说颇有混世魔王潜质的儿子带进宫给她看看,但都被沈婉晴给拒绝了。
起初石琼华还老问为什么, 后来随着她自己在毓庆宫生活的年头更加长, 也就不问了。
直到这回皇上要接皇孙进宫读书,石琼华把弘晳叫到跟前,问他有没有想要的伴读, 弘晳想都没想张嘴就要了毅安, 石琼华的反应先是顿了一下,随即又问还有没有别人想要。
弘晳是毓庆宫的大阿哥, 当年他的出生那可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承载了整个太子党的所有希望降生的那么一个宝贝疙瘩。
他是太子的嫡长子,人家从小在毓庆宫受的教养和教育那跟毅安压根不是一回事。虚岁才八岁的小孩儿很懂事了, 他一看他额娘的脸色就知道他要毅安这话说错了。
“额娘, 您是已经挑选好的人了吗?”
“没有,只是没想到你头一个就点了毅安那混小子, 就不怕他进宫再背着我们欺负你啊。”
“额娘别老拿这个笑话我, 我那时候还小什么都不懂。”
“那现在就懂了?为什么这么快就挑中了他,能跟额娘说说吗?”
“儿子也说不清为什么, 就觉得他这人挺有意思的, 跟……”
弘晳看了一眼石琼华, 好像是在考量这话说出来会不会不好。但是他又怕自己不说清楚他额娘就不同意毅安给自己当伴读,所以犹豫了一下子还是继续往下说。
“跟表哥他们不一样,毅安见了我不害怕,我跟他说什么都行, 他好像……好像也什么都能跟我说。”
石琼华听了这话心中觉得好笑,当年自己初见沈婉晴的时候大差不差也是这种感觉,觉得这人好特别跟别人都不一样。
现在轮到自己的儿子,又在毅安身上有了这样的感觉,石琼华甚至觉得这就是命里注定。
其实毅安只是精力旺盛了一点儿,不是个没规矩的蠢货。能被沈婉晴带进宫里来,自然是仪态和规矩处处都没毛病的。
说毅安欺负弘晳只是玩笑,三年前这俩人第一次见,弘晳对毅安这个已经听说过很多次的‘毓大人的儿子’特别好奇,在他看来毓大人是个很有意思的人,那他儿子肯定更有意思。
弘晳的启蒙先生是有名的大儒,从认字的那一天起弘晳就已经在学着怎么做一个合格的毓庆宫大阿哥。
客观来说弘晳是个挺好的孩子,但毕竟是这么个身份,身边的太监侍卫和哈哈珠子必定是要捧着这位爷的。
包括石琼华娘家和他同辈儿的孩子进宫来,见着弘晳那都规规矩矩,半点行差踏错都不敢。
毅安其实也不敢,但架不住这小子从小就长得壮实还精力十足。阿古都教他武艺骑射的时候,毫不夸张的说起码是把他当十来岁的男孩儿在训。
只有毅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看不出什么,便是一旁的书童和马夫看着也顶多是感慨大爷和大奶奶的决定真对。
这位小爷哪里是普通先生能降服得住的,这就得阿古都这样的武谙达出手,把这主儿的精力放了一大半,才能踏实坐下来读读书。
可到了弘晳这儿有了对比,差距一下子就出来了。本来弘晳就比他小两岁,弘晳非缠着毅安要布库。一个七岁一个五岁还都是虚的,布什么库啊,说白了就是俩孩子胡乱摔着玩儿。
毅安已经很收着劲儿了,谁知弘晳这个大阿哥好像是个莽货,大肉蛋一样没轻没重往自己身上扑,毅安怕摔着他下盘踩得死紧没往后退,没想到这位小爷自己撞上来又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啪叽摔了个屁墩儿。
毓庆宫的大阿哥四岁被武谙达抱着进布库房,练了一年身边人都说大阿哥根骨绝佳以后肯定是个布库的好手。
然后这个好手就这么自己把自己摔傻了,坐在地上仰头看着毅安,毅安也懵也站在原地看着弘晳不敢动,直到弘晳哇一声哭出来,他才吓得涨红了脸。
那天毓庆宫的大阿哥被毓朗家的大少爷摔哭了的消息,差一点儿就传出毓庆宫了,好在事情被高来喜听说了之后赶紧下了封口令,谁要是出去乱说半个字,就打死了干净。
之后胤礽知道原委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后殿石琼华处,进门看着安静不说话站在沈婉晴身边的毅安,也不让小孩儿给他行礼请安,走上前抬手在他脑瓜上呼噜了几下,然后就牵着毅安走了。
没有正儿八经的解释或者安抚,只这么一牵毓庆宫所有人就都看懂了太子爷的态度。毅安这位小爷的前程,从今往后错不了。
石琼华更是清楚,沈婉晴一直说儿子调皮捣蛋从来不往宫里带到底是因为什么。不是真的怕他无礼更加不是怕他闯祸,是这夫妻二人舍不得儿子进宫来受委屈罢了。
最开始的开始,石琼华的心里其实还有点儿不理解沈婉晴。因为两人独处的时候,沈婉晴曾不经意流露过一丝惋惜。就那么一丁点儿就那么一次,但石琼华还是发现了。
当时她不懂,自己是太子妃,日后还会是皇后,即便宫里的日子不如外面自由,但到了这个位置上自己有朝一日就能母仪天下,还有什么好惋惜的?
直到年深日久,她在这深宫里生活了一年又一年,才大概明白了沈婉晴对自己的惋惜从何而来。这座城会吃人,如今毅安又得踏入这座紫禁城,想想都觉得有点儿心虚。
不过话已经说出口了,即便她是太子妃也不可能瞒着太子弘晳的想法,而太子知道弘晳的选择之后半个磕巴都没打,立马就把两个伴读中的一个名额给定了下来。
而且人性都是自私的,石琼华知道让毅安进宫对弘晳来说是最好的选择。
毓朗忠于太子,不代表他以后就一定会站在弘晳这边。就如同年轻时候的明珠和索额图难道不忠于皇上吗,却也不耽误他们后来各自结党裹挟皇子斗得你死我活。
让毅安给弘晳做伴读,不只是太子给赫舍里氏的恩典,还是太子给太子妃和弘晳这个大阿哥的保障。
太子提前把赫舍里家的接班人给弘晳了,他俩从现在开始相伴长大,往后即便毓庆宫再出生几个阿哥,也没人能越过弘晳的地位去。
所以当毅安被带进宫带到石琼华跟前的时候,石琼华看着眼前小牛犊子似的孩子,也把心底那一丝难过给压了下去。
只和颜悦色地跟毅安说,从今往后住在宫里的时候就都住在毓庆宫,跟弘晳同住一个院子。
毅安第一次独自站在毓庆宫里,太子妃的确如同他阿玛所说对自己和颜悦色,但他心里还是忍不住发慌。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对于这座宫殿来说他是个外人,他在宫里不能犯错。
即便还没法说清楚自己心里的感受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毅安已经感受到了,原来这就是阿玛所说的自己开始学会担起一个家是这种感觉啊。
家里少了个毅安,沈婉晴适应了两天毓朗适应了五天岁宁适应了半天,东小院上下就算恢复正常了,不适应的反而是西院的钮祜禄氏和正院的佟佳氏。
在知道毅安要进宫去给弘晳当伴读之后,佟佳氏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
这一次老太太没有像当年沈婉晴被选为太子妃的送亲太太那样激动和与有荣焉,她用一种很忐忑的目光看向沈婉晴,问她毅安能不能不去。
得到预料之中的答案之后,本来就精神不济的老太太整个人瞬间萎靡下来。看着沈婉晴欲言又止良久,确定这事真没得商量,才又试探着嘱咐沈婉晴,要是毅安回来了千万派人告诉她一声,她让人接毅安来正院吃顿饭。
老人家年纪大了疼孙子这很正常,沈婉晴也没把这事当回事儿,想着过几天就好了。谁知毅安没在家这几天佟佳氏几乎天天都要差人来问沈婉晴,孩子在宫里过得好不好,毓朗今儿去没去毓庆宫看看孩子。
头一两天沈婉晴还耐心回答她的问题,连着这么弄了三五天她可就忍不住了。这天一早去正院请安,还没等佟佳氏开口她就先把话给怼了过去。
“老太太放心,那臭小子十来天不在家不光您想着我们也想,他一回来就让他过来给您请安,到时候您亲自问他在宫里上书房读书到底好还是不好。”
年纪越大越像小孩儿,几年前佟佳氏被福璇气得中风以后,性子和精力就越发像个老态龙钟的老人了。都说老小老小,老人有时候的确就跟小孩儿一样,心思都写在脸上了却还以为自己遮掩得很好。
“老太太,房良带了刚回京的几个掌柜过来,您这边要是没事我就先过去了?”
“等会儿、等会儿……我这儿的确是有个事想跟你商量商量,就是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听。”
佟佳氏如今是真的挺怕沈婉晴这个孙媳妇儿的,明明她也没什么深不可测的心机手段,可这些年家里谁想跟她掰手腕子都赢不了。
“老太太有什么事尽管吩咐,能办的我这个孙儿媳妇肯定不会推辞,不能办的没法勉强我也不会瞒着您,您先说说看吧。”
现在大房在京城,二房在福州。大房大小事情都是沈婉晴说了算,二房写信回来只说好从来不说不好,芳芷和芳菱从去年起也开始被沈婉晴安排了学习管家,就拿佟佳氏这个正院来练手。
赫舍里家就这么点儿人,沈婉晴生了毅安和岁宁都还小,二房又整个都搬出去了,只留下两个姑娘守在佟佳氏身边。
今年过年的时候舒穆禄氏专门写了一封信回来给沈婉晴,信里的意思就是拜托沈婉晴帮忙在京城给这两个姑娘留意一下合适的人家,不用多么高门大户,只要在京城稳当些就可以了。
沈婉晴起初还以为佟佳氏这么犹犹豫豫是为了两个孙女,以为她跟舒穆禄氏的想法正好相悖,她是想给两个孙女择一门高嫁的亲事,谁知一张口这老太太说的还是福璇的事。
“前些天她给我寄了信回来,说是在荆州的日子过得难熬,想回来。”
“怎、怎么个回来法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