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崽子不知道他阿玛马上就要把他献出去填坑了,还仰着头看着毓朗笑得阳光灿烂,然后下一秒就被他爹单手夹起来进了院子。
芳仪听见动静回头,看见被亲哥夹在手臂底下带回来的侄儿,当即就忍不住拿帕子遮住脸。
“嫂子,我先去西院那边看看额娘,等会儿就不过来了。”
“去吧去吧,被让太太听见这边的动静就好了。”
去年赫奕调任了盐法道道员,按品级来说跟督粮道同级别,但一个督粮一个管盐和盐引等买卖事务,这里面谁更重要谁更是肥中之肥的肥缺,一眼可知。
因此,一直留在京城的舒穆禄氏留不住了,赫奕任上那么多事,老没有个能主中馈的夫人真的不行。
好在她已经给图南娶了媳妇儿,老二惠中也定下亲事,二姑娘和三姑娘都有十岁上下的年纪,也不用人天天守着看着。
她这一走,图南和惠中就主动提出来要搬回当年额尔赫跟赫奕分家时,分到的那个小宅子里去。
毓朗没有拦,毕竟图南已经成亲了,前年便进了侍卫处。虽然眼下只是个蓝翎侍卫,但任谁都能看得出来他的前程不可能差到哪里去。
毓朗现在已经不单单是赫舍里家的大房,整个赫舍里一族前途最好的人是他,他已经成了赫舍里一族的领头人。
图南作为堂弟当然清楚最好的选择并不是完全依附在大房身上,得先主动退一步,很多关系得不近不远才能长久,离得太近反而什么话都不好说,没得退一步的空间了。
但毓朗把二姑娘芳芷和三姑娘芳菱留下来了,图南和惠中你们兄弟两个一个成家了一个定亲了,但是又都是刚成家,自己的小日子都没过明白,哪能照顾好两个庶妹。
再说舒穆禄氏出京之前什么都安排好了,就是这两个庶女没怎么安排。除了留了银子以外,也就什么都没了。
既然如此这俩小姑娘就还是留下,从西院搬到正院去陪着老太太住,两个老姨娘也别跟着走,都留在正院就当是替出京多年的赫奕尽孝。
他们走是因为他们的前途光明,跳出府里能享受毓朗带来的庇荫,又能自己作主比事事都在毓朗和沈婉晴眼皮子底下要强。
芳芷和芳菱不走也是为了前途,跟着去了就是在异母的哥哥嫂子手下讨生活,不离开就是养在老太太身边的姑娘。等再过几年到了说亲的年纪,哪种说法听着好听都不用想。
二房搬走,西院自然就空了出来。毓朗的官不算特别大但实权极大,家里师爷幕僚养了几个,就连宝山也都搬到府里客院来住。
工部和户部都是事情极多极繁琐的部门,有时候别说隔着几条胡同,就是隔着一条院子都恨不得用跑的,老住在家里很多事来不及汇报和商量真的不行。
这么一来一个东小院就不够用了,沈婉晴这几年一直秉承着不去戳钮祜禄氏,能不动她就不动她,只要不给她机会她就没法子胡闹的原则,但这次还是主动过去跟钮祜禄氏提了搬院子的事。
不光她搬,菩萨保也要搬。往后西路院的正院就归钮祜禄氏住,跟东小院处于平行位置的西小院给菩萨保住。
腾出来的整个东院前院就能给宝山和几个幕僚师爷,中间正院做两人的书房待客和给毅安白天上课用。
然后彻底把东小院空出来做起居,毅安还小晚上跟沈婉晴和毓朗一起住东小院,等再过几年大了就搬到花园后面去。
当年封赏子爵的时候,沈婉晴就已经趁着家里改规制的时候贴着小院子多建了两个独门小院,一个给毅安,要是以后还能再生一个孩子,另一个就给那个孩子。
沈婉晴安排得挺好,但是钮祜禄氏不愿意,还是菩萨保听说了之后当天就先把自己的东西搬到西院去了。
菩萨保今年十二,读书习武都不算拔尖,但有一个好处渐渐显露出来,为人真的很知道进退。或许在有些人看来他这人没什么棱角锋芒,他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但对于沈婉晴来说家里有这么个小叔子可太省心了。
菩萨保一搬,钮祜禄氏不搬也得搬。这么多年她不算亲近毓朗这个大儿子,她一直觉得毓朗有了媳妇儿忘了娘。
但现在搬到西院去了,人家这心里又惦记上了。毓朗和沈婉晴忙,她就使劲儿宠着毅安这个大孙子。现在芳仪过去牵扯住钮祜禄氏,就是防着她不识趣,耽误沈婉晴罚孩子。
事情就这么个事儿,老先生确实没出什么事,但人家就觉得受侮辱了。读了一辈子圣贤书的老先生,莫名其妙被你一个小崽子反锁在屋里,活像个囚犯算怎么回事。
反正人家先生是趴在沈婉晴的马车旁义愤填膺,沈婉晴听了然后让账房给老先生封了一封二十两银子的红包,又包了好些养生的药材把人送回去,这事才算完。
但孩子这边没完啊,老先生的说法对不对暂且放一边,沈婉晴对儿子的教育宗旨里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你必须得有敬畏心。
沈婉晴知道自己没有,或者说她对这个时代骨子就没有,但她能装,再怎么着她能糊弄过去。
但毅安不一样,他生在这个时代,他的身份他的阿玛他过完这一生遇到的所有人,都让他必须有敬畏心。
有了敬畏心才知道怕,知道怕了才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碰。眼下这个世道弄不到就是株连族人的,别到时候整个赫舍里一族光没沾到多少,砍头流放的时候一个没躲过,那就很没有意思了。
所以,毅安说不想抄十遍字是吧,那就抄五十遍,驳嘴一句加五十遍,再反驳就加一百遍,只要你毅小爷不怕抄不完,尽管辩驳解释。
小孩儿哪里说得过沈婉晴,到最后还不是气得抽抽搭搭,又老老实实回房抄字去了。
留下毓朗更加乖巧的站着,沈婉晴没好气地扫了他一眼便起身往房里走。毓朗见状立马就跟了上去,这会儿不跟上今晚怕是又进不了门了。
第122章
毅安回自己房里抄字帖去了, 屋里关上门来是难得的闲适安静。三月初的天不用烧炕,但到了下午往夜里走还是有点凉。
站在角落里的小熏笼旁,毓朗拿过一个巴掌大的小手炉, 往里面添了两块炭火,盖上盖子又套上绣袱才递给沈婉晴。
“晚上吃什么, 庄明送了春笋和香椿来, 吃不吃。”
沈婉晴接过手炉塞在盘着腿的窝窝里,手觉得冷了往上摸一摸,不冷的时候就这么搁着两条腿都是热乎的。
“吃。”
毓朗脱了罩袍外衫, 解了腰间佩戴的荷包佩刀, 脱了靴子洗了手脸,把身上能脱的束缚全扔了了。又随手从挂衣架上拿过一件半旧的袍子披上, 这才歪歪斜斜没个正形地倒在罗汉床上, 挤得沈婉晴往里挪了一下,又挪一下。
“春笋炒腊肉, 香椿煎蛋, 再弄个鲜虾春卷吧。”
“吃清蒸黄花鱼还是豆腐煮鱼头锅。”
“吃黄花鱼,再弄个羊蝎子锅吧, 这两天起风了有点冷, 让小厨房多做一点儿,到时候给图南和惠中也送一锅去。”
“那再让凝香做个茶饼和奶酪包?”
“成~”
两人之间的相处就是从这一日三餐都要吃的饭里头, 一天又一天这么过来的。
比起刚成亲那会儿一个恨不得用尽手段攥紧了笼头, 生怕他跟自己拧着来, 另一个活像得了这天下最稀罕的物件,恨不得天天黏在一起。
如今的两人都觉着现在的状态特别舒服,毓朗甚至还抽了个枕头垫在脑袋底下,又翻了个身侧身背对着沈婉晴, 把后背靠在她身上左右挪了挪,直到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才彻底不动了。
“再有四天就是清明,前些日子老太太就跟我说今年她想去城外扫墓。我本来以为就是随口一说,谁知今儿我刚回来她又派身边的嬷嬷来跟我提这个事。”
“她说她前两天梦见阿玛了,还说阿玛那模样跟走之前一模一样,说他就站在那里冲着她笑。老太太问他在那边缺不缺什么他也不说话。”
老太太觉着肯定是她大儿子想她了才托梦,让身边的嬷嬷来给我带句话,说无论如何让她今年去阿玛坟上看一看。
外人看沈婉晴,一天到晚有使不完的牛劲儿,八面玲珑爱财爱权爱金银珠宝,是一个俗气得不能再俗气的人。
只有最最亲近的人知道,沈婉晴自己觉得自己是个很内心很喜欢独处的人,每次交际完别人热闹散场之后,她都有种生无可恋累得连话都不想说的感觉。
只不过这种感觉在沈婉晴的需求序列中排在很后面,要是紧跟着又来了什么事情要处理,即便再不情愿深吸一口气咬咬牙就又能支棱起来。
幸好,现在身旁就有一只心思细腻的狗子,毓朗连看都没多看沈婉晴一眼,就觉察出不对来。
没有转身一板正经地把这事拿来商量,只是伸过手握住沈婉晴微凉的手掌握住搭到自己腰间,非要让沈婉晴的手心来回在自己腰上摩挲着,才开口道。
“老太太多大年纪了,别见了我阿玛的碑再哭出个好歹来。”
“话也不能这么说,亲儿子呢哪能不惦记。”
沈婉晴清晰地记得当年自己爸爸死的时候,是舅舅去学校接的自己,当时找的理由是爷爷病了。
十八九的独苗苗从小被家里宠着长大,压根没想过舅舅的话有什么不对劲,坐在车上往回赶的时候还一个劲的给爸爸打电话。电话没人接啊,舅舅就说爸爸可能在休息。
直到回到家里,看见已经布置好的灵堂和爸爸的遗照的那一瞬间,沈婉晴才觉得天塌了。
整个葬礼的过程直到去殡仪馆火化结束,沈婉晴都只有在追悼会那天看到了爸爸。
隔着冰棺仔仔细细看了一眼,整个脸还是倒着的。因为只能站在他脑袋这一头,不曾好好道别。
她曾经以为死了人就是这样的,后来才知道是家里人怕自己真的崩溃,尽量避免了自己再看他多一眼。但其实要是跟殡仪馆的人说一说,是可以多看一会儿多留一会儿的。
沈婉晴曾经觉得自己还有好多好多话没跟爸爸说,后来读完书出来工作,认识的人越来越多经历的事情也越来越多,就渐渐觉得好像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或者说说不说也都那样。
只有某一个瞬间再想起来当初的场景和心情,才会再一次遗憾当年要是能好好跟爸爸说说话看看他就好了。
从古至今,都很忌讳长辈送晚辈离世。额尔赫身为人子走在佟佳氏之前,他是要戴着孝下葬的。大概意思就是日后佟佳氏去世,他这个大儿子也能在底下给亲额娘戴孝。
这种事说起来挺荒诞又迷信,但是剥开这层迷信和礼教的外衣,又何尝不是最深层最难以断绝的羁绊和牵挂。
佟佳氏是长辈,就连送葬都不行。哭灵据说都是舒穆禄氏和身边的嬷嬷扶着去灵堂看了一眼,紧接着就把人给搀走了。
好与不好合适不合适,再说也没什么用。只是沈婉晴想想养了几年嘴角还是有一点点歪,心气儿和精神头都跟几年前天差地别的老太太,心里突然就有那么一丁点儿难受。
“那就提前两天去,早上先在家里把祭奠的仪式弄完,吃了早饭就出门。”
“老太太的马车走慢一点儿也没关系,让厨房准备些好克化能带出门的吃食,只要正午之前从山上下来就行了,这几日天气不错,实在来不及就席地而坐当做出门踏青。”
“也不用一天来回奔波,皇上赐的两个皇庄离坟茔山不远,每次我们出城都是去庄明那儿,这会儿咱也换个地方住两天?”
毓朗一边被沈婉晴摩挲得昏昏沉沉想睡觉,一边已经把后天清明节祭祖扫墓的流程给捋了一遍。
再过一天就是寒食,寒食之后就是清明的正日子,大多数人家都还是愿意提前几天把清明该办的事情先给办了的。
光感慨没有用,听着毓朗一项一项把事情安排好,沈婉晴忍不住勾了勾嘴角。从侍卫处到正黄旗参领再到工部、户部,毓朗处事的风格越来越干脆利索。
他觉得该怎么做一定会第一时间拿出一个章程和打算出来,行就按照这个办,不行就说清楚哪里不行,能说服毓大人的商量着改,说服不了的那就按照他说的来。
“那户部的事儿不忙了?”
毓朗的安排挺好,沈婉晴正好懒得再动脑子。顺着靠枕懒洋洋地往下滑,没多会儿两人就一齐挤在半边罗汉床上,还有一半位置就是没人肯再往那边挪。
“忙也不在这一两天,咱们家过清明别人家也要过,不是天大的事都会绕开这几天。”
就这么两天的事了,既然说定了沈婉晴晚上便让人去了一趟正院和图南的宅子那边。
秋纹进正院暖阁的时候芳芷和芳菱都在老太太屋子里,一个在打棋谱一个在描绣样。一听沈婉晴真打算后天就带着一家子去扫墓,两个小姑娘眼睛都亮了。
以前整个西院都住在府里的时候,除去逢年过节东院做什么都不会带上西院的人。
虽然这么多年了,西院的月例供应都没亏待过,她们也知道自己的阿玛每年都要从任上寄银票回来,但心里总有几分说不明的不自在。
去年大哥带着大嫂和二哥搬回家里去,芳芷和芳菱才知道原来府里不是自己的家,自己的家比府里要小,但是院落屋子也很规整布置得很用心。
不过两个小姑娘没住回去,而是跟着姨娘一起在老太太跟前尽孝。两个姨娘都一再叮嘱过芳芷和芳菱,这个府里最靠得住的人是大嫂,既然大嫂没反对她们住在府里,那就不要离了大嫂。
小姑娘听话也有点儿小机灵,住进正院的后罩房以后,除了在老太太跟前陪着和上学,最重要一直没落下的事就是隔三差五给沈婉晴送一些手工活计过去。
没爹妈的孩子像根草,这俩姑娘还不记事的时候赫奕就出京去福州当官了。这么多年就回来过两次,一次佟佳氏过六十大寿,一次回来述职顺道把舒穆禄氏接走。
两个姨娘对姑娘当然好,但在赫舍里这样的人家又在舒穆禄氏那样的主母手底下,两个姨娘是完全不敢不讲规矩的,即便是私底下芳芷和芳菱也只称呼姨娘。
等于没爹没娘,两个姑娘自然格外会看眉眼高低。做给沈婉晴的那些绣活儿可不是敷衍糊弄,就连针线活最好的雪雁都服气,连声夸赞两个姑娘不光是绣活儿的手艺好,更重要的是眼光也好。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沈婉晴每次在正院见着芳芷和芳菱都觉着像两只报团取暖的小动物,没有什么互相争斗更没有什么小心眼,两人就是从小一起长大,行动坐卧吃饭读书都在一起。
这一年沈婉晴偶尔也会把自己身上的荷包手绢扇面,换成芳芷和芳菱送的。出去别人府上赴约的时候还碰上几次别人问,她也就很自然的说是家里两个小妹妹送的。
她就这么不经意地提了一嘴,在场的所有夫人太太心里就都有数了。知道赫舍里家二房的这两个姑娘是交了大运,再过几年有毓朗和沈婉晴出面,肯定能找到一个好人家。
现在见秋纹过来两人赶紧起身,一个让丫鬟去搬了一张圆凳过来,另一个则起身出去,从隔壁茶房端了一盏杏仁奶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