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云。
真真切切、比记忆中更令人心尖摇动的团云。
季之唯缓慢侧目,血液凝固般,身体完全僵住了。
团云怎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在的这里?
团云是什么时候在这房间里的?
其实一直都在。
甚至来的比季之唯更早,早季之唯小半个时辰还更前。
他是来找崔见鹰做了断的。自那天冷不防被主母登门查出有喜接回府之后,团云也是心绪难安,辗转担忧,惶惶忧忧直到今晨。
他当时被接走的太突然,并没有和崔见鹰做交代,崔见鹰那样的一个人,如何会就此收场。团云如今身怀有孕,又与过去不同,对来日之途无法不多思多想,思来想去,到底觉得有些事宁早不宜迟,以‘自己还有东西在佛寺’加‘自己在佛前许愿求子一定要亲自去还愿’为由出了门。
因他如今怀了孩子,讲话忽然好用起来,竟也没人坚持拦他。
和崔见鹰见了面,他便垂着头小声讲明了来意,想和崔见鹰到此为止。
自然,不敢得罪崔见鹰,讲得十分地好声好气,小心求崔见鹰怜惜他和腹中的胎儿,日后保持距离各自安好。
他自是知道崔见鹰对他有些感情,可那又如何呢?
没孩子时偷情尚且能说是为了有孩子,有孩子还偷情,实不是他这样的小人物可做可为的。
他有孩子了,若叫人发现,一尸三命,无论是为孩子还是为自己,和崔见鹰从此以后再不见面彼此心照不宣地将这件事永远埋在地下,才是最好的、唯一的选项。
他说完,长达数息,心跳如雷,并不敢看崔见鹰的反应。
不料崔见鹰竟也不说话。
过去很久,崔见鹰拉他靠近,掌心覆上他的肚子。
一刹,团云被他的体温烫的浑身一震,心绪起伏难言,两人正视线相撞,来人传话说季之唯来了。
团云惊得魂不附体,哪还顾得上细想,兔子般急得团团转。
还是崔见鹰看他脸色煞白,指他去了屏风后。
隔着一扇屏风,一个是他丈夫,一个是他情夫,好久的当口里,团云憋着一口气骇得动都不敢动。
万不想紧接着便是季之唯和崔见鹰一出接一出……直到眼下,事情越发不可收拾,团云想藏也藏不住了——伯爵公子侯爵公子私下斗殴,闹大了传出去便是朝廷上都要过问的!
同一处室内,任谁也想象不出的突然之间。
丈夫,妻子,奸夫,三人正面相对。
空气一时落针可闻。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几秒,在季之唯仿佛牙要咬碎双目滴血般喊崔见鹰的同时,崔见鹰回头看了团云一眼,一拳把季之唯敲晕了。
18:
简直倒反天罡逆转伦常没天理般的场面。
奸夫把正头丈夫给殴晕。
可若那奸夫是崔见鹰,还能更张狂。
打完了丈夫,竟还先行不愉,拦住踉跄上前双腿发软的妻子问话。“怎么挑的这样好时机,他打我的时候不见移步,我才还手,夫人便鸟儿般飞出来求情?”
“我对夫人专心,夫人怎能厚此薄彼?”
团云怔怔仰头看他,头脑一片空白,一喘气喉管的气息都抖的一团颤巍巍。
看着崔见鹰的嘴在一动一合冒话,何止是听不懂,简直是听不见。
他的思绪乱如毛团,头尾皆是惊恐惶然。
便是绞尽脑汁去想,踏进房门之时,他也无论如何料不到事情如何就一眨眼到了这般。
早已盈荡在眼眶的泪水连串珠子般坠落,团云甚至察觉不到自己在哭。
偏偏事情还能一糟更糟,他尚未在和崔见鹰的推挡中获得胜利得以靠近瞧一眼季之唯,门口已传来响动,有人叩响门扇叫了声大人。
“何事?讲。”崔见鹰道。
外间人答:“季二公子带了人来,那几个小厮听见屋里闹得厉害,不敢进门,分了两路回府报信去了。”
生怕主子挨打的事情传不出去似的,虽然他本来就打算纵一场轰轰烈烈的大戏。
崔见鹰嗤了一声,退下侍从,待想再酸几句以示不满,垂眼,怀里的小郎君嘴唇轻张,容色雪白,僵得好似一只撞在树上撞出了走马灯的白兔。
下一瞬,那白兔闭上眼睛,风中羽毛般葳葳摇摆,唇瓣抖动着哽咽起来。
“完了。”团云低语喃喃,“我要死了。”
他哭着摸自己的肚子:“孩子也白怀了。”
说着泪如雨下,捂住脸,纤柔身子缩成一团。
“呜呜。”
什么崔见鹰,什么季之唯。
全没了。
团云脑子里就一个大大的死字,山一般压在他头上,哭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便是崔见鹰叫他,跟他说话,又抱着他从侧门出去把他塞到轿子里,他还是不能自已,一个劲儿的泪崩。
“夫人。”
隐约听到崔见鹰的声音,带着无奈与轻笑。
似自言自语:“好了,倒真是一物降一物了。”
又和他说:“有什么呢。我欲与卿相守,必保夫人无虞。”
无虞,团云会信他个鬼。
他虽是不知事的小郎君,可小郎君也已十八了,离了乡野,读了些书,见了世面。
别说是伯爵府这样视脸面为头等大事的勋贵人家,就是普通的富商名流,更普通的乡间农户,闹出这种丑事来,当人妻子的也是要死的。
他原本是为了活才行险招,兜兜转转一场,竟比原本被贬为妾还要凄惨,倒搭上两个小宝。
侯爵府的人传信慢不了,季之唯又是个阴冷的性子,不比崔见鹰更好相与,受了这样大的侮辱,事情怎么还能瞒得住?
一切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
团云不想还好,一想更崩溃地不成,这是什么事呢!
知道自己怀上孩子时,他还想着日头终于见了光,这才过去短短一天。
轿子外的人是崔见鹰最信任的一个,曾给团云在佛寺守过大门,奉命把团云送到崔府,听他哭声不断,还当团云是在哭夫妻离散。
忍不住靠过来出声劝:“夫人,那季公子文才虽好,手无缚鸡之力,哪比得上我们大人威武雄壮?”
“大人容貌瑰丽,胜过季氏,前途煌煌,更比季公子有能力荫妻庇子,夫人纵是对前人念念不忘,也该为着腹中的公子小姐想想。”
“夫人,把心思放在大人身上,天地都会宽的,感情这东西都是过出来的,夫人此时虽不愿,怎么就知道有朝一日不会对崔大人情根深种呢?”
情爱。
团云哪里有心无忧地谈情爱,他还没过过可以毫无忧虑去叹感情的日子。
再者,哪里是有没有感情就能简单分明白的事?
团云对季之唯揪心关切,当真就是他爱季之唯爱的无边无界吗?
他自然是爱过季之唯的,很爱很爱,和季之唯相爱的那段时光,也是他每每回想起来都似幻梦一般的好日子,可再多的爱,在两年的冷漠蹉跎中,在挚爱之人那判若两人的前后对比之下也会消磨殆尽。
他为何对季之唯迟迟难生恨?既然是恋人负心,他也是个血肉做的人,为何就是半点不恨?
团云亦有自己的心事。
他从未和外人讲过,他有桩秘密,令他心虚至今。
从河里救季之唯的那天,他一开始并不是想去救他。
他以为季之唯死了。
那时,他的日子是那样的苦,多一个铜板,都是多一份早日自由的希望。
他抱着那一点捡东西的心情向着河中伸手,哪里料到会被呻吟的季之唯吓了一跳,脱手将季之唯落在了石头地上。
虽然并没有人确定便是那一下把季之唯磕得失了记忆忘了自己的来处,可后来看季之唯恢复记忆之后和失忆时完全不同的两种为人风格,他总疑心那段美好的时光是他从季之唯的人生里偷出来的。
季之唯骂他当初救人是有所图谋心怀不轨,团云面上讷讷,心里何尝不讷讷?心虚的人,总是没底气反驳的。
而崔见鹰……
他对崔见鹰又畏又怕,比对待季之唯更小心地关注对方脸色,方才还急不可耐地找崔见鹰断绝私情,是他对崔见鹰一点感情都没有,真就那么淡薄爽利吗?
他又不是瞎子。
便是崔见鹰对他的那些温柔细则两个人共度的两个月温情时光都抛却不提,只看崔见鹰那张深邃艳容、那副铜筋铁骨的身板,真有人会心如止水无动于衷吗?
他只是从来都没有把情爱放在前头考量的资格。
如此想一路,团云哭得更厉害了。
来到崔府跟前,随别人怎么引路,他只负责垂泪,将这小半生积攒的愤懑郁贫即友劬锶龀鋈ァ
泪也是会尽的,等泪终于掉光了,团云索性趴伏在崔府的大堂桌子上等死,他也不去探听季之唯有没有被人抬走,伯爵府那头是什么反应,崔见鹰送他回来自己又去哪儿了。
只一门心思的等。
他满心绝望,可他能怪谁呢?心里偷偷骂崔见鹰也无济于事。
等啊等,天色黑了。
等啊等,崔府掌灯。
等啊等……等来两张圣旨。
一张为团云册封诰命,一张赐团云与伯爵府和离,改与崔见鹰成婚。
崔见鹰是跟着赐婚的宫人队伍一起回来的,在他旁边一同跪着听完了圣旨。
宣旨的公公还没说话,他先侧头过来问团云:“夫人,为何还不接旨。”
团云早在宫里来人时就懵了,一双眼睛瞪得滚圆,根本发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