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姜炎笑道,“我只是觉得很可笑罢了。一入秋,便把辛劳一年收获来的粮食,和农闲闲下来的百姓送到前线去与匈奴作战。打来打去,谁也讨不到任何好处,却还是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乐此不疲,不觉得很可笑吗?”
班越莫名感到难堪,垂下了头。
陛下亲征时,昭国尚有回击之力,可这几年他掌北军,却让战况再度沦入了下风,只能堪堪防守,这的确是他无能。
可陛下讲这话,语气中又带着一丝微妙的旁观者意味。
这几年来,陛下体魄一年不如一年,身体上力不从心,心态上便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早几年前,无论何事,陛下都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拿回优势局面的,可如今却开始有些顺其自然——他是说,和之前相比的话。
可眼下内部群狼环伺,草原上又虎视眈眈,他和令仪都担心陛下尚未收拾好局面便要撒手人寰。到时候,又让他、令仪和浩儿,一老一少一女子如何应对?
而正忧心,太子太傅董年说道:“陛下,臣心中有些不满。”
姜炎道:“你又有何不满?”
“臣对诸王不满。”董年斯斯文文,开口却比谁都尖锐,说道,“想当年,高祖分封各路诸侯,是因昭国幅员辽阔,地方与中央之间的关系若是不够紧密,便很难稳住大一统的局面。”
“而血缘是最紧密的联系,高祖希望诸侯王及其手中军队,能够成为朝廷有难时最奋不顾身的一道屏障。这天下是姜家人的天下,昭国的兴衰荣辱与诸王息息相关,可这么多年了,匈奴为何只有朝廷自己在打?诸侯王手握天下三分之一的领土,享着巨额租税,又凭什么袖手旁观?”董年道,“今年朝觐,诸王倒是有所表示,说愿与朝廷共击匈奴。倒不如让诸侯王们也兑现承诺,出人出力,替朝廷分忧解劳!”
如此一来,匈奴与诸侯王也能彼此消耗。无论谁胜谁负,朝廷都能坐收渔翁之利。
而姜炎笑而不语,“哈哈哈”的笑声略显低沉。
殿门外,檐廊下。
凛冽秋风将一排羊皮宫灯吹得“轧—轧—”作响,左右摇晃,也将班令仪的面颊吹得通红。
季俨一袭青衫,从宣室殿侧后方绕了出来,肌肤雪白,眉眼疏丽中又带着几分清冷,说道:“这不是皇后么?”
班令仪望了过来。
她正听着殿内谈话,眉头紧蹙,想着太子太傅都这么说了,陛下为何还不决议?还在等什么?等将来有朝一日,她和浩儿孤儿寡母都活在匈奴与诸侯王的威胁之下吗?
见了季俨,班令仪胸口更是剧烈起伏了一番,她在忍。
眼下季俨正得宠,她也不想吵吵闹闹的再惹陛下心烦。这节骨眼上,还是应以大局为重,先劝陛下打匈奴、削藩才是最主要的。
季俨则走了过来,问道:“皇后这是在听墙角?”
班令仪看向季俨,勉强维持着皇后的风度,说道:“见了我和皇太子,为何还不行礼?”
季俨笑了笑,那笑靥娇艳中又透着几分冰冷的寒意。
他其实是想和皇后缓和缓和关系的,近来陛下再次病重,他也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只是在盛宠之下,他早飞扬跋扈惯了,身段便怎么也放不下来。
他微顿了顿,还是朝这对母子拜了拜,说道:“拜见皇后,拜见皇太子。是臣没规矩惯了,见了陛下也是不怎么拜的,让皇后见笑了。”
班令仪“哼”了声,她早习惯了季俨这副得意忘形的样子,心道,一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贱人而已!
季俨嘴角则微微上扬,略带讨好意味,只是笑得不达心底,说道:“是臣年轻,行事没有分寸,之前若有得罪皇后之处,今日也想和皇后说声抱歉。”
班令仪并未理会,不知季俨今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皇后的无视让季俨感到一丝难堪,他顿了顿,又屈身看向皇太子,从袖袋里摸出了个椭圆形的小漆盒,递到了太子面前。
姜浩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季俨道:“这是胡人的奶酪,臣从燕地行商那里买来的,很好吃,太子尝尝。”
姜浩正准备接,班令仪便攥着他的手往后一拽,说道:“小门小户的就是不懂规矩,什么来路不明的市井食物都敢拿给皇太子!万一再喂出什么毛病来,你负责得起吗?”
“……”
季俨陡然收了笑,直起了身子。
他走到今日,为的便是出人头地,可为何还是摆脱不了这任人践踏,却还要笑着贴人冷屁股的命运?儿时的记忆涌上心头,让他感到一阵恶寒。
他打开盒子,拿了快奶酪放入口中去嚼,说道:“市井食物,陛下吃得,皇太子却吃不得。难怪陛下说皇太子太过娇贵,子不类父。”说着,刚要拂袖而去,便被姜浩拽住了。
姜浩听不得这话,说道:“你给我,我要吃!”
而班令仪又是往后一拽,看向季俨道:“你方才说什么?”
即便无人与浩儿争抢皇太子之位,可她一向最在乎的便是陛下对浩儿的评价。
班令仪有些难以置信道:“陛下真说过此话?你敢不敢到陛下面前去对峙!”
而季俨撇嘴一笑,只道:“臣不敢。臣瞎说的。陛下没说过这话,皇后就当没听见吧。”
可眼中那一抹蔑视,表达的却显然是截然相反的意思。
班令仪知道陛下一定说过这话,否则季俨哪敢随意杜撰?什么叫太过娇贵?什么叫子不类父?
季俨也知道自己这下是彻底把皇后给得罪了。他哪怕骂皇后是个疯婆子,也好过说她的儿子。
可他就是受不了别人看不起他,受不了别人对他的身世说三道四。谁让他不好受,他便要当场加倍奉还,不往人最疼的地方扎上一刀不痛快!
与此同时,宣誓殿内——
姜炎听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听得头昏脑涨,靠着凭几,捏了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说道:“好了,此事容我再想想,诸位爱卿都先下去吧。”又道,“殿外何人吵闹?”
三位大臣退了出去,班越迈过门槛时,皱眉看了皇后一眼。
福满得了陛下示意,走到殿门外把皇后、皇太子、富阳侯三人请了进来。
姜炎道:“又怎么了?”
班令仪道:“富阳侯说,陛下评价浩儿子不类父、难成大器,敢问陛下,这是不是真的?!”
季俨立刻道:“不是真的,方才是臣胡说八道!”
而陛下只是沉默。
季俨想起陛下说,若是再与皇后起争执,不论谁对谁错都要罚他。闹到了陛下面前,他也只好急流勇退、做小伏低,说道:“是臣不懂规矩,方才出言不逊顶撞了皇后,还请皇后海涵,请陛下责罚……”
班令仪听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碰上这么个心机深重的贱人,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姜炎道:“向皇后道歉。”
季俨立刻道:“方才是臣冒昧了,臣向皇后赔罪……”
班令仪:“……”
姜炎沉默片刻,有些力不从心,又有些语重心长道:“好了,你们两个都不要再吵来吵去,一个皇后、一个列侯,成何体统?”
班令仪心里委屈,心道,吵来吵去还不都是陛下造成的?有哪朝皇后还要与列侯争宠的!
姜炎又道:“你们都是朕很重要的人,若有朝一日朕不在了,朕也希望你们能和睦相处,好吗?答应我。”
季俨道:“那便要看皇后的意思了。”
班令仪则斜了季俨一眼,把“若真有那一日,我非把他五花大绑扔进猪圈里吃屎不可!”的话硬生生给咽了下去,说道:“陛下放心,臣妾一定好好关照富阳侯。”顿了顿,又道,“我和陛下还有事要谈,请富阳侯先回避一下。”
——
姜洵一路风尘仆仆,到了季恒的小院便先洗了个热水澡。
屏风后升起腾腾水雾,他走出来时,窗外已近黄昏,季恒正坐在书案前双手捧着一卷竹简,不知在看什么,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很认真的模样。
姜洵擦拭着身子,走到了季恒身侧,歪着脖子去看那竹简上的文字,问道:“在看什么?”
季恒思索到头疼处,恰好停下来。
他把竹简摊开,面朝上正对着姜洵,说道:“盐场上半年的账簿。”说着,抬头看向了姜洵。
而姜洵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对答案并不怎么感兴趣。
他目光并未在竹简上停留太久,便又看向了季恒仰起的脸庞。他擦拭身子的动作慢下来,俯身吻上了季恒的唇瓣。
季恒双眸蓦地睁大了。
姜洵口腔里是清爽的竹盐味道,季恒就这样和姜洵接了吻,没有病气,没有半昏半醒,头脑处在一种清醒的空白状态之中。
他闭上眼眸,感到罪恶感如潮水般一阵阵向自己袭来。
他对这段感情没有实感,姜洵对他的爱意让他又快乐又悲伤。他时常感到走在云端,下一秒却又坠入地狱,这样的“刺激”感让他快要受不住了。
他和阿洵在一起了……
这样真的可以吗?
他感到挣扎,却又并不想把阿洵推开,而是想索要他更多、更明确的爱。
“阿洵……”
季恒说着,刚换了口气便又被姜洵吻住。
他“嗯”了声,问道:“怎么了?”
季恒沉默,配合着姜洵的动作,过了良久才又道:“我脖子快要断了……”
姜洵这才停下,又盖上一吻,捡起了扔在地上的帕子,要擦身,却发现身上水珠早已干涸。
他走到一旁穿了衣裳,系紧腰带,便走到季恒身后坐下,从背后又抱紧了季恒。
这姿势让季恒很舒适,姜洵此刻就像萧瑟秋冬里一个柔软服帖的电热沙发一样。
他调整了下姿势,更舒服地靠进姜洵怀里,问道:“近来封国可有什么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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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出身正统,有浩然之气;三皇子则乖张阴鸷,背地里玩的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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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赵平渊这储君,离被废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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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老天有眼,最终还是让太子登了基。
所有罪恶,都将受到审判!
“那邓翊一定很惨吧?这种人,不碎尸万段不足以平民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