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兀自回到床上躺下,感到有些千头万绪。
不知是否是病气未退的缘故,他身体、面颊都有些发热潮红。
他知道阿洵从小就喜欢黏着他,他也一直容许这一点。
阿洵身为长子,要肩负的担子太重, 也只有他这叔叔能依靠。对照料者产生依恋, 或者某种“孺慕之情”也是很正常的情愫, 等阿洵再大一些就会慢慢消失了。
只是又想起那日在汤泉宫,他看到阿洵偷藏了他的荷包,想到阿洵昨晚守了他一夜。
他便怀疑,这真的只是普通的晚辈对长辈的感情吗?
又想起自己那日踹到阿洵的那一脚,想起了那幅春宫图……
他感到浑身发紧, 一动也不敢动, 脑子里嗡嗡作响。
过了片刻,默默拉起身上的薄被捂住了脸。
他完全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可怕的设想, 只能告诉自己,是自己想多了。
他强行从这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扭转到正事, 又想起了昨日的占卜。
天下大乱。
兵祸。
齐国九死一生。
据闻,去年天子便派出一队方士,从燕地出海,前往某座岛屿去寻找仙药,今年又准备派出一队方士,秘密前往昆仑山寻找仙药。
天子求仙问药变得愈加频繁,便说明天子身体状况愈发糟糕,已经到了宫廷名医也无法解决的地步。
五年前,天子亲征匈奴,意外中箭落下病根。
隔年,阿兄意外离世。
同年,梁王因犯事被软禁于长安王府,第二年,梁王自刎于王府,班越被封为了梁王。
大概是符水的副作用仍残留在了脑子里,季恒越思索便越头痛欲裂。
他下了床,翻出一块布帛便走到了书案前,一边整理思绪,一边在布帛上写写画画。
齐,楚,燕,赵,吴,梁。
根据原著,天子当年在长安设局,要除掉的便是梁王。
梁王是惠帝幼子,是惠帝晚年最宠爱的夫人所出,因是老幺,父母亲和一帮哥哥姐姐们都很宠,因此养成了坦率直言,又有些受不得憋屈的性子。
惠帝驾崩时,梁王尚未及冠,天子对梁王一直也很包容。
梁王在封国也安享租税,国事一律交由天子派来的国相处理,自己只游山玩水、打打猎,做个安分守己的闲王,每年朝觐也给大家当开心果。
阿兄对这弟弟也很疼爱,而由于阿兄性子宽厚,梁王又与阿兄最亲。
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
梁王及冠那一年,天子想把尚家小姐,也就是皇后的表妹许配给梁王,又在筵席上说了些“娶了她,我们以后也算是连襟了”之类的玩笑话。
只是这尚家小姐美则美矣,性子却是出了名的刁蛮厉害。梁王不想娶,甚至想,大哥怎么会许配他这样一个女子?也不提前问问他,还是他亲大哥吗?
他便在筵席上驳了天子的美意,闹得场面不大愉快。
筵席结束后,阿兄也私下找过梁王,劝梁王接受这门婚事,再去给陛下赔罪。
作为过来人,他又怎会不知,陛下只是想在梁王身边安插一个眼线,安插了陛下也就安心了。
但梁王年纪太小,性子又天真,以为陛下会尊重他的意见,便说这尚家小姐娶进门,他余生岂不是要和赵王一样窝囊了?
总之,最终也没有接受。
梁王一日日大了,陛下看梁王的目光便也一日日变得复杂。
之前梁王飞鹰走马,及冠后,梁王又开始结交江湖游侠,曾多次被人揭发。
季恒相信梁王结交这些人,只是因为和他们谈得来,向往他们自由、侠气的生活,但陛下却无法这样看待。
几番提醒过后,两人关系逐渐变得紧张。
直到四年前,梁王又被人一口气揭发了十几条罪名,其中有私自扩编王宫卫队,取息过律,还有结交死士屡教不改等。
根据原著,天子看到这些事后震怒,准备等梁王入都朝觐时将他缉拿。
至此,原文断更。
后来发生的后续是,梁王听到风吹草动,根本没敢入都,直接被坐实了有不臣之心。
那年梁王没去朝觐,必然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季恒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导致了阿兄在回封国途中的那场意外……
再后来,天子病倒,朝廷瘫痪,天子康复后又忙于对战匈奴。
忙完,正手给齐国发了个慰问诏书,反手便去梁国把梁王给抓了。
听闻班越赶到了梁国时,梁王已做好了谋反准备,但因兵力太过薄弱,根本是螳臂当车。
梁王在城楼上与班越带来的兵马对峙了三日,心知半点胜算也无,最终一箭未发地出城受降,被带去长安,软禁在了长安王府。
跟着梁王谋反的几员将领,则被判处满门抄斩,父母妻儿皆被腰斩于市。
几个月后,梁王在府中自刎。
可身为梁王,他还有其他选择吗?不过是伸头一刀,缩头也一刀。
娶了尚家小姐,不结交游侠,收敛一些便能够幸免于难吗?
可阿兄又为何会“意外”离世?
难道真的只是意外?
他承认,他从一开始便错判了天子,因为天子是书中主人公,因为天子是功勋卓著的帝王,于是便认为他天然正义。
因为在书中看到了天子对阿兄情深义重的那一面,便以为天子会对阿兄手下留情。
季恒有一种预感,以天子做事的逻辑,在传位之前,他必然会对吴王下手。
吴王手握金山银山,而皇太子又是害死吴王太子的罪魁祸首。天子绝不会把如此强大,而又结有仇怨的对手留给自己的幼子。
而齐国,若是继续装鸵鸟,天子能饶他们一命吗?
假设饶了他们一命……
季恒坐在书案前,不断在脑海中推演着——
假设能饶他们一命,在传位之前,大概率也要进一步限制他们手中的权力,限制他们能调动的资源。
而等天子驾崩,皇太子登基。
太子年幼,只是个摆设,权柄自然会落到班家人手中,那么班家人又会怎么做?
先除掉萧家,再除掉齐王、楚王。
赵王荒淫无能,又“识时务”,只要把班家人舔舒服了,兴许能捞回一条命。
班家人为了不显得太党同伐异,也极有可能留一个赵王来当吉祥物。
只要匈奴不灭,燕王大概率也能幸免于难,而燕地物资匮乏,军备、粮草必然要受制于班家。
而到了那时,他们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们和吴王唇亡齿寒,他不能失去这个强大,且极有可能成为盟友的人物。
季恒叹了一口气,一抬头,见屏门外站着道熟悉人影,便叫道:“廷玉。”
左廷玉在门前现身。
季恒道:“我不是说不用守在这儿,怎么还站在这儿?”
左廷玉道:“方便主人吩咐。”
季恒心道,方便倒是方便,只是也不嫌累吗?他见四周也没人,便道:“明天再陪我上山一趟。”
“喏。”
——
隔日,季恒的马车便停在了断岳峰山脚下。
他下了车,看着眼前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石阶,感到有些“望洋兴叹。”
左廷玉手中提着一只烧鸡,一只蹄髈,还有几葫芦好酒,看着这又长又陡峭的阶梯,也替季恒感到望洋兴叹。
两刻钟后,经历了一番艰苦攀登,季恒浑身大汗淋漓,直接在洞口前瘫坐了下来,大喘了几口粗气,叫道:“师……父……”
云渺山人正翘着腿,躺在吊绳上闭目养神,问道:“你怎么又来了?”
季恒撑着地面起了身,拖着宛如千斤重的双腿走进了山洞,又弯腰撑着膝盖缓了好一会儿,这才道:“上回来得匆忙……烧鸡都没师父带一只……今天……补上……”
“瞧你。”云渺山人有些嗔怪道,“总给我带东西做什么?你师祖不食人间烟火,只吸食日月精华,对这些荤腥之物极为敏感。我若吃了这东西,你师祖嫌味道腥骚,一个月内都不肯再上我的身的。”说着,轻轻一跃落了地,负手走上前来。
云渺山人嘴上虽这样说,但他对大鱼大肉根本没有抵抗力。
云渺山人是孤儿,自幼被李无忧捡了回去,跟着李无忧修炼,给苍戾帝当童子。
由于李无忧那一派要严格忌荤腥、忌酒,于是他从小连一粒肉糜都没尝过。
后来他跟着李无忧、子稷、大苍臣子与部将等人上了山,再后来,李无忧又扔下所有人远走高飞,云渺山人便被留在了山上。
子稷那些侍卫总劝他吃肉,他慢慢便也破了戒。
他吃到第一口肉时,只觉得臭得不行,直接吐了出来。只是晚上躺下来,又对这味道有些回味。
吃了第二口还是吐,但过了片刻又开始回味。
总之慢慢的,他已经习惯了肉味。因小时候没吃过肉,又有那么点报复性补偿的意味,看到肉便走不动路。
虽然这对修行不利,但眼下他对修炼早已是半放弃状态。他这年岁,早就没什么希望了。
季恒把酒菜摆上,说道:“弟子今日不占卜,只想和师父聊聊天,不用请师祖。”
云渺山人坐下了,说道:“好,那就聊聊。”
季恒道:“今年年初,吴王太子殁,这件事师父听说了吗?”
他知道师父云游四海,做过不少大人物的座上宾,因料事如神,在各地人脉颇广。
但大概是基于某种“保护顾客隐私”的原则,师父从不会向别人透露他为谁做过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