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阿宝画完总是放在书案上不收,说颜料没干, 也不让宫人们来收。
导致季恒走过路过总是能看到, 而看一次便又忍不住暗自神伤一次……
画了十多幅……也还是没有他的位置吗?
昭国人并没有形成在除夕夜吃团圆饭的习俗。
岁末虽也会欢聚宴饮, 但多是在腊日。
于是也只有季恒会认为除夕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因无人分享喜悦,每年倒稍显寂寥。
这年除夕也在平平无奇中度过,晚上用过饭,阿宝便又跑到了书案前, 迫不及待地看自己白天画的画干了没有。
他伸出胖嘟嘟的手指, 在颜料上按了按,见已经干透了, 便感叹道:“哇—这么快。”说着,抬头悄咪咪看向了叔叔。
他见叔叔已沐浴更衣,正一身白衣仰坐在床上, 双手捧着竹简在读。
也不知读到了什么内容,眉头微微蹙着。
长长的头发则用深蓝色丝绳半扎在了脑后,很柔顺,很漂亮。
他便两手捧着布帛,跑到了叔叔榻边,叫了声:“叔叔。”
季恒柔声应道:“嗯?”
阿宝爬上床,身子软软往季恒身上一靠,说道:“叔叔,我送你一个礼物可好?”
季恒便把竹简收了,先放到一旁,又把阿宝往里搂了搂,给他盖好被子,道:“好啊。”
阿宝两手撑着布帛道:“呐,这个送给你!”
季恒一时竟有种被杀人诛心的感觉……七个人的故事,却没有他的位置,阿宝宝还要把它当成礼物送给他……
但这些心思,他当然不能在阿宝面前表露出来了,只能佯装惊喜道:“是吗?谢谢阿宝的礼物!”
阿宝腼腆道:“不客气的。”又回过头来看他道,“但叔叔怎么不问问我,这上面画的都是谁?”
季恒强颜欢笑,“十分好奇”地问道:“那阿宝能给叔叔介绍一下吗?”
“好呀。”阿宝说着,先指向了画中牵着孩童的男子道,“这个是哥哥。”
话音一落,季恒便道:“等等!什么?这个是哥哥?”
阿宝再次回头看他,一脸“有什么不对吗?”的奇怪表情。
季恒便强行收回了自己讶异的目光。
最近阿宝自尊心很强,大家稍微有点不好的反应,阿宝便总觉得大家是在笑话他。
他便笑意温柔道:“嗯,这个是哥哥,然后呢?”说着,又看回了画作,看到那“白衣女子”的瞬间,心里又咯噔一下!已经预料到阿宝要说什么了。
果不其然,阿宝手指头又指向了那女子,童言无忌道:“这个是叔叔。”
季恒直接呆愣在原地,叫道:“阿……阿宝……”
阿宝又指向了画中的孩童,羞赧道:“这个是阿宝。”
阿宝又自顾自把剩余四名女子都介绍了一遍,而和季恒猜想中一样,的确是紫瑶、两位乳母还有小婧。
但季恒还是很震惊,看着那白衣女子道:“可是阿宝,叔叔怎么会……怎么会是女子呢?”
阿宝又用奇怪的眼神看向了叔叔,说道:“可是这也不是女子呀。”
季恒便指着那白衣人道:“你看,她半披着头发……”
话音未落,阿宝便爬起身,把画放到了季恒脸旁,一左一右地来回对比。
季恒明白阿宝的意思,他此刻就半披着头发,穿的也是一身白,这……怎么不算是一模一样呢?
他平日洗了头发没干,或是就寝时,的确会拿一根丝绳把头发半绑,主要是不想太披头散发。
而阿宝画的又是简易的儿童画,看起来会与女子的发式混淆倒也情有可原。
好,那先跳过这一点。
季恒又道:“可是阿宝,叔叔有这么瘦小吗?”
阿宝便又退到了床尾,拿着画作与季恒的整体身形进行对比。
而阿宝画画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都是经得起推敲的。
他道:“其实也不小的,只是跟哥哥对比有点小罢了,因为叔叔平时在哥哥旁边看起来就是很小呀!但你看,叔叔和嬷娘、小婧比还是高很多的呀。”
季恒便也认输了,说道:“好吧,那阿宝画的还是很写实的呢……”
阿宝便把布帛拿给他,爽快道:“送给你了!”
季恒接了过来道:“谢谢宝宝。”说着,在阿宝头发上亲了一口,而后又撑开布帛看了眼。
他看着在阿宝左右两侧牵着阿宝的自己和阿洵,越看便越觉得……
怎么会这么有“夫妻相”呢……?
要命了。
也难怪他会认成阿兄和阿嫂。
时候已经不早,明天是元正日,他们一大早便要起床祭祀,行程十分繁重,今天得早些休息。
他便让小婧熄了灯,抱着阿宝躺下了。
阿宝像是有些睡不着,又问道:“叔叔喜欢我送的礼物吗?”
“当然喜欢了。”季恒在黑暗中说道,“叔叔一开始还以为,阿宝画的是阿爹和阿娘。”
阿宝便道:“可是我都没有见过阿爹和阿娘……”
季恒便描述了一番,说阿宝的父王身材魁梧,气度却十分儒雅,阿宝的母后端庄贤淑,是世间少有的美人。
他又道:“阿宝的父王母后,在阿宝小时候都抱过阿宝的。”
听了这话,阿宝忽然坐了起来,问道:“是真的吗?”
季恒道:“当然是真的了。”
阿嫂自然是抱过阿宝的。
而那日阿嫂又叫他把阿宝抱去给大王看看,所以阿兄在弥留之际,也是抱过阿宝的。
他只是没有想到,原来这件事对阿宝而言很重要。
早知道他就早点告诉阿宝了。
阿宝得知自己小时候也是被阿爹阿娘抱过的,心中忽然便有些释然了。
他兀自高兴了一会儿,又小小一坨侧卧在了榻上,与季恒面对面,借着月光看着季恒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冷不丁又道:“叔叔,你有名字吗?”
季恒道:“叔叔也有名字呀。”
阿宝便道:“哥哥叫阿洵,姐姐叫阿灼,我叫阿宝,那叔叔叫什么呀?”
季恒道:“叔叔叫……”
他嘴唇一张一合,念出“阿恒”两个字的瞬间,竟感到有些异样又有些动听,仿佛是母亲、太傅、阿兄或是阿嫂在唤他一样。
只可惜他们离世后,这世上便再也没有人这样唤过他了。
如今连老师都很少叫他恒儿。
阿恒。
真是好久违又好陌生的字眼。
他又一次说道:“叔叔的名字叫阿恒。”
隔日元正日,是齐国一年一度的大日子。
清晨的天刚蒙蒙亮,长生殿便开始忙碌了起来。
季恒黎明未到便起了床,此刻已经穿戴好,一身白衣,头戴进贤冠,腰间垂下一枚玉佩,看着精神抖擞,莫名有种意气风发的书生气。
整理好着装,他便牵着阿宝上了车。
大王的马车也已整装待发,左廷玉确认完,便下令出发。
长长的王宫车队在天策大街上行驶。
季恒探出车窗,见身后又跟了数十辆马车,几乎看不到末尾,大概也都是齐国的属官们了。
马车出了城门,很快在宗庙前停下。
车夫掀开了竹帘,季恒便起身弯着腰,牵着阿宝往外走。
而一只脚刚踏出车门,便见姜洵站在车旁,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像是要扶他下车。
这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自然,毕竟阿洵从小就很绅士。
他也有些习惯了,差点把手伸出去。
只是一侧目,看到身后那黑压压一片的属官们,他又忽然有些意识到,这不合乎君臣之礼,在外人面前影响不好。
且元正一结束,他们便要入都朝觐了。
有些事在齐国倒好说,可万一到了长安,两人再顺手做出些尊卑不分的动作来可怎么行?
还是得趁早改过来。
这两年来,阿洵也成长了不少,相貌愈发英武,政事上也愈发有自己的主见。
他有时便莫名在想,好像自古以来,都没有几个托孤大臣是有好下场的……
摆不正自己位置的,那结局更是悲惨。
即便眼下,阿洵对他十分信任,几乎言听计从,但大概儿时的万历对张居正,儿时的顺治对多尔衮,也是有孺慕之情的吧?
可结局又如何呢?
两个人没有一人能拥有完整的坟墓。
季恒便抱起了阿宝,把阿宝递了过去。
阿宝像小青蛙似的缩着两条腿,丝滑地从季恒手上荡到了姜洵手上,像荡秋千一样。稳稳踏上地面后,又忍不住叹道:“哇—!”
而姜洵刚把阿宝放下,便见季恒把着车身要下车,他便又伸出手,下意识攥住了季恒的手腕。
季恒只感到姜洵那手又热又硬,像个烧热了的铁钳一样,一钳住便不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