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身体自然停下,姜洵这才捂着左肩坐起身,吐掉吃了满嘴的沙子,远远看着左雨潇高高扬蹄跨过了隐在草屑之中的绳索,抵达终点后,又一箭射穿了靶心。
一旁郎卫道:“左雨潇胜!”
纪无畏远远看着这一幕,叹了一口气道:“因为眼中只有靶心,只有胜利,才会在关键时刻犯下这样的小错,最终追悔莫及。殿下这心性,还需要再磨一磨。”
齐国中尉梁广源站在纪无畏身后侧,爽朗地“哈哈”笑了两声,道:“殿下才十六,年轻气盛也在所难免!公子也是看出了这一点,才会派左雨潇与殿下一同训练。否则这些陪射里,根本就没有殿下的对手。”
课程结束,姜洵回小木屋拿了条帕子,便独自来到了马场边缘的小河边。
正值初春,河岸两侧的草已长得十分鲜嫩,河面波光粼粼。他脱掉了衣裳,拎起绑在岸边木桩上的水桶冲凉。
这阵子实在诸事不顺,他想着昏迷不醒的季恒,想着被他气走的先生,想着刚刚输掉的比试,感到心里一团乱麻,感到生活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全盘失控。
几桶凉水兜头冲下,这才稍许冷静了些。
而正胡乱擦拭着身子,套上了长袍,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殿下。”
是纪老将军的声音。
姜洵系好了腰封,回头道:“师父。”
纪无畏问道:“输掉了比试很烦闷吗?”
姜洵沉默良久,烦闷又何止是因为输掉了比赛?他想了想,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只是因自己的失误,害得爱驹也受了伤,所以……所以只是在生自己的气罢了。”
纪无畏拍了拍姜洵的肩膀,说道:“忠言逆耳,但殿下你要记住,这若是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那么失败的代价便远远不会只是一匹爱驹而已!一旦莽撞犯下大错,便有可能因此而失去自己心爱的一切,一失足成千古恨!若是双方实力悬殊,那也没有办法,但有些事,明明是可以避免的不是吗?”
姜洵心里很乱,听了这话又感到心间一阵刺痛,最终低下头说道:“学生记住了。”
纪无畏便又宽慰道:“殿下那匹马,我们刚刚也看过了,伤得不重,能养好。”
姜洵些许放下心来,说道:“那就好。”
结束了骑射课,骑马回到了王宫时,姜洵已是风尘仆仆。
他踏入了华阳殿,见邓月、皓空正坐在里面做功课。明明知道他来了,两人也不抬头,好像没看见一样。
姜洵便走到了两人面前,就这么看着他们。
邓月这才遭不住,抬头瞥了他一眼,而后又搡搡皓空。
皓空是个有脾气的软包子,有脾气体现在爱生气,软包子则又体现在生了气也不敢表露出来,于是常常一个人生闷气,一生闷气便好几天不理人。
姜洵是朋友之间有话不直说便能活活憋死的性子,于是轻易也不敢招惹皓空,生怕把自己憋死。
此刻,皓空表情略显烦躁,不理会邓月。
邓月便又搡了皓空一下,皓空便干脆搬起书案坐远了些,继续做功课。
姜洵问道:“你们怎么了?”
邓月知道姜洵的忍耐已到达了极限,不得不担起了传达公子指示的重任。
但他是懂点语言的艺术的,先说道:“那个殿下……公子醒了。”
姜洵心里一块石头重重地落了地,问道:“真的?”
邓月说道:“但他叫你过去一趟。”说着,意识到姜洵已经意识到了,忙开口解释道,“不是我们告的状!真不是我们告的状!主要是……这谁能瞒得住啊?”
“殿下,殿下。”内宦说着,忙趋步向前,谄媚道,“上了两个时辰的骑射课,殿下一定累了吧?浴汤已经备好了,先沐浴更衣,再去见公子不迟。”说着,跪下来,小心翼翼解去了姜洵腰间的佩剑,像是生怕他砍人一样。
姜洵身高八尺二,整个齐王宫属他最高。
他双臂一敞,任由内宦为他宽衣解带。
反正季恒已经醒了,这不是他日盼夜盼盼来的吗?
顶多承受一下季恒的雷霆小怒。
他坐进浴桶里囫囵过了一遍水,便又走了出来。内宦帮他擦拭身子,又上上下下地穿戴。
金冠束发,一袭黑衣,领口与袖口都用金丝线绣着繁杂的纹样,使之更加挺立,犹如铮铮铠甲。
弄完,姜洵便向长生殿走去,可越是靠近,便又越是感到心情沉重复杂。
他还是担心季恒生气,亦或是对他失望。
他昨日也去了先生家里去认错,希望先生能大人不记小人过,继续来为他们授课。
若是先生实在不愿教他,也请先生继续为邓月和皓空授课,他可以回避。
可先生称病没有见他。
他垂头走着,胳膊腿有些晃晃荡荡。
看到石板路上的小石子,他便一脚踹进草丛里,免得季恒不看路,踩到了又嫌脚疼。
而正走上石阶,便见小婧端着空药碗从殿内走了出来,姜洵便问道:“叔叔在吗?”
“在内室。”小婧道,“侍医刚来诊过脉,公子服了药又歇下了。殿下进去就是了,公子说若是殿下来了,直接叫醒他便是。”
姜洵“哦”了声,走进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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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只见空旷的殿宇内,两只狗正在欢快地追逐打闹。
这两只小狗名叫恭喜和发财,是前阵子谭太傅家的狗下了崽,便送了两只来给季恒养。
两只狗还算懂事,知道季恒在休息,便也不乱叫。
只是跑得太欢实了,爪子打在地板上,发出一连串“吧嗒吧嗒吧嗒”的声响。
姜洵嫌吵,便走上前去一手一只地提溜起来它们。
恭喜、发财虽不知眼前这人是齐国大王,却也知道此人脾气不好,就这么乖乖被姜洵拎着,只时不时抬起无辜的眼,瞥姜洵一眼。
姜洵向来是不懂得怜香惜玉的,看了它们一眼,便把它们扔出了殿外。
两只狗狗委屈得“嘤嘤嘤”直叫,只是小小脑袋哪记得住这大大的仇?很快便一个咕噜爬起来,继续在院子里撒欢追逐。
姜洵穿过空无一人的外殿,掀开竹帘步入了内室,见内室九扇屏门大开,外头的庭院景观一览无余。
春雨贵如油,前几日临淄刚下了场小雨,此刻院子里的植物们正长得极为繁盛。
这一草一木都是季恒亲手栽种,他平日虽忙,却总有闲情逸致搞点这种事情。
只是刚入春,季恒便大病了一场,这院子没有人打理。草木逢春,野蛮生长,正长得乱七八糟,如同姜洵此刻的心情一般。
他心道,种下了就得负责啊……
室内弥漫着艾草香,大概是季恒刚刮了痧,正在做艾灸。
姜洵站在内室门前,只看到被床幔遮挡着的床头,看到一名内宦正坐在榻下。
他闲闲迈步走上前去,见内宦手中拿着三支燃烧着的艾柱,正在季恒后背来来回回地熏。
只是春困秋乏,这内宦快睡着了,一个不注意,艾柱便险些抵在季恒的后背。
姜洵忙弯下腰,扶住那艾柱。
内宦迷迷糊糊睁了眼,一抬头见是姜洵,当即清醒,直接吓丢了魂,忙跪了下来道:“大大大大,大王!”
姜洵接过了艾柱,用下巴指了指殿门道:“滚。”
内宦忙连滚带爬地滚了。
姜洵回过头,这才将床幔内的情形看了个仔细,见季恒正趴在床上,后背裸露,背上是刮痧留下来的乌黑印记……而阿宝也正在床上。
这个臭阿宝。
明明自己有嬷娘,还要天天赖着叔叔……仗着自己年纪小,每天吃饭要叔叔喂喂,睡觉要叔叔抱抱,此刻正撅着屁股,趴在季恒身侧呼呼地睡。睡得满头大汗,床幔内全是奶臭。
姜洵在榻边坐下,先拿手指戳了戳阿宝的屁股,那手感软得像一块豆腐脑。
阿宝捂住屁股,“唔?”的一声醒了,坐起来揉揉眼睛,一看是姜洵,便乖乖“五体投地”道:“拜见大王。”
姜洵面无表情道:“滚出去找你嬷娘。”
他一睡醒就看到了哥哥,本来就很委屈,又听哥哥这凶巴巴的语气,更是委屈得不得了,坐在床上抬头看着姜洵,下嘴唇直颤。
姜洵道:“一。”
阿宝最懂得见好就收,手脚开始忙活了起来。
不等姜洵数到二,他便抱起自己的小枕头,拖着自己的小被子,带上自己的全部家当,“嘿咻嘿咻”到偏室找嬷娘去了。
一时间,殿内便只剩姜洵……
和熟睡中的季恒。
姜洵坐下来帮季恒熏后背,虽也不知有几分效果,但侍医说刮痧是泄,艾灸是补,说叔叔体弱,刮痧后需要熏艾灸来补补气。
他便也上上下下,熏得格外认真。
范侍医总说叔叔体内有淤毒,他一开始是不信的,直到两年前,他第一次看到季恒刮痧刮出来的印记。
那印记乌黑乌黑,看着触目惊心,完全不是正常人能刮出来的样子。他这才相信,季恒体内真的是有淤毒。
他来来回回地熏,目光又忍不住往季恒身上瞟。
季恒正上身赤裸,枕着脸颊平趴在榻上,乌黑的长发半束,泼墨般地洒在了床上,腰间搭了条薄薄的被子,正随呼吸而一起一伏。
季恒很瘦,明明已经二十岁了,却还是很瘦弱的小男孩身材,前胸平平,后背也平平,好像全身上下也没有几两肉,看着莫名使人生怜。
姜洵看了几眼,便又悄悄挪开了目光,觉得这么看着叔叔有点不太好。
……只是两个大男人,也没什么好不好的吧?
他上完了骑射课,也会和陪射们一起在河里洗澡。
小时候上巳节,他和叔叔也能脱了衣服在水里玩一下午,两人全身上下都只穿条亵裤的那一种……
而且不看又熏不好。
姜洵就这样纠结着,熏完了三支艾柱,又把薄被拉上来给季恒盖好。
他搭坐在床边,等着季恒醒来,只是等着等着便又靠着床尾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