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只听蹲在车前捡金粒的一位老婆婆说道:“大王真是克子的命。王子接连夭折,这下又是连一个子嗣都没有了。还好咱们大王还正当年,身边又不缺姬妾,还能再生……”
所以是吴王太子夭折了。
吴王太子年方三岁,因吴王子嗣接连夭折,膝下没有其他子嗣,于是刚出生便被立为了太子。
吴王对这儿子也是珍之爱之,恨不能把金山银山都捧到他面前,如今早夭,吴王恐怕也悲恸难当。
他们来得太不是时候了……
吴王正承受丧子之痛,问吴王借钱的事还能不能开口?
果真是条条大路通死路吗?
季恒叹了一口气,在接二连三的暴击之下,只感到大脑一片空白。
马车被堵得动弹不得,他只好先下了车,两手遮在眼眶前,茫然地看着眼前这条被堵得水泄不通的街道。
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向吴王开口,也不知道自己若是带不回药材与粮食,齐国的百姓又当如何。
只是看着蹲在地上你一粒我一粒捡着金粒的吴国百姓,莫名其妙地走了神,想到,真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但凡换一个地方,大家不说捡金粒了,就是捡米粒,恐怕也捡不出这么和谐的效果。
左雨潇对自己的分外之事一向漠不关心,从不插嘴,可眼下这情况,还是让他替季恒捏了一把汗,问道:“怎么办主人,要回去吗?”
季恒问道:“回哪儿去?”
他本以为左雨潇是要先回城外传舍什么的,毕竟这人群一时半会儿也散不了,他们的车子进不去。
没成想,左雨潇竟面不改色道:“回齐国。”
季恒:“……”
季恒:“…………”
季恒:“………………”
所以在他眼里,眼下这情况已经糟糕到要原路返回齐国,连尝试都没必要尝试一下的地步了吗?
一想到自己要在这样的情况下问吴王借钱,他便感到自己这嘴皮有如千斤重,怎么也张不开。
可又想到自己的背后是像朱子真、济北郡守这样的能人干臣;而他们的背后,又是成千上万正处于水深火热、瘟疫炼狱之中的齐国百姓,他便感到自己一步也不能退,退了便是万丈深渊。
季恒莫名有些生气,说道:“来都来了,回去是不可能回去的。你们先留在这儿,我要先去广陵传舍休息了。”说着,径自离去。
左雨潇一行人在城门口等到了黄昏。
大人们捡金粒,小孩们捡碎玉。金粒、碎玉都捡完,街道上便只剩啄食五谷的鸟类。
左雨潇驾车穿过,便又“呼啦啦”飞走。
——
当天夜里,郎宅便派了人来,说郎大人明日有空,请公子到府中一叙。
郎群是吴王的左膀右臂,与季太傅有同窗之谊。
郎群出身微寒,没有背景,中间怀才不遇了许多年,境遇十分落魄。
季太傅便接济了他许多,最后还请齐王帮他写了一封推荐信,推荐他到吴王门下做客卿。
吴王财大气粗,养了门客三千。
他什么人都养,男的女的、文的武的、会杂耍的、会骂人的、会搞笑的——只要有一技之长,能讨吴王喜欢,那么后半生基本上就只剩荣华富贵了。
郎群没什么特长,只是读了一箩筐的书,性子有些沉默是金。
乍一看之下,不像是吴王会喜欢的人,原本也没抱什么希望。
没成想,竟得了吴王青眼,加上这些年来的经营,如今已成了吴王的座上宾,是吴王最信任的谋士之一。
三年前,季恒陪阿兄入都朝请天子,还在长安碰到过陪吴王入都的郎群。
郎群见了这昔日好友的遗孤,心中也很是感慨,还曾拍拍他的肩膀说:“日后若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叔叔开口。”
于是隔日一早,季恒便带上备好的礼品出发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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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吴王财大气粗,送给郎群的宅邸亦是气派,让人一眼就有种“郎叔叔如今真是发达了”的感觉。
马车在宅邸门前停下,季恒一掀帘,便见门口已有一位穿着华贵的仆人在等候,见他下车,便走上前来询问道:“请问是季公子吗?”
季恒道:“正是。”
那仆人说:“老爷已等候多时,请随我来。”
季恒随那仆人进了门,穿过别致的亭台水榭,来到了一座湖心亭。
池子里的荷花开得正盛,微风吹拂着四面纱幔。
郎群已在亭子里摆好了筵席,见季恒走来,便起身相迎道:“贤侄,好久不见。”
季恒作揖行礼,叫了声郎叔叔。
郎群人很热情,走到了亭子边,轻轻拽着他手臂把他拉了进去,说道:“快请。”
季恒见亭内铺满了竹席,便在台阶前脱了履,走到自己的席位前跪坐了下来。
他昨日不明情况,便直接在拜帖上说明了来意,希望郎叔叔能在中间帮忙游说一二。
他手中还有阿洵的亲笔信,那几乎是一封求救信,请求吴王叔父能看在他父王的面子上救救齐国百姓。
但借钱的一方总归是卑微的,季恒端起漆杯小抿了一口水,却感到手臂不住发颤,只好放下了杯子,谦逊地看向了郎群,佯装镇定的模样。
郎群过问他近况,他便说还好,又把拜帖中已写明过的,齐王薨逝,自己如今正侍奉王太子的情况又说了一遍。
郎群叹了一口气,深感遗憾地道:“齐王的事,我也已听说了……”
他声音十分低哑,似是没休息好。
毕竟昨日吴王太子出殡,昭国的礼仪又格外繁重。
季恒每次去祭祀先祖,回来后也要累瘫几日。
郎群道:“早些年间,我曾游历四方,寻觅良主,也算阅人无数。像齐王这样宽仁悲悯,又刚正不阿的真君子,这世间实在难能找出第二位来……真是可惜了。”顿了顿,又说道,“像你父亲那样殚精竭虑,甚至是‘不择手段’为国为民之人,这世间也难找出第二位来。”
季恒垂下了眼眸。
直而长的眼睫,在他素净的小脸上打下了一小扇阴影。
季太傅为了所谓家国天下,又能“不择手段”到什么程度?
身为季太傅独子,季恒再清楚不过
他可以把他自己,包括他身边所有的人和物,统统都献祭出去,包括他的妻子,他的儿子。
季恒喝了一口水,放下了水杯。
郎群寒暄片刻,又直抒胸臆了起来,说道:“贤侄的拜帖,我也已经看过了。”
听到这儿,季恒心脏莫名跳了起来。
郎群道:“早些年间,我穷困潦倒,意志也磋磨殆尽,若不是你父亲接济于我、勉励于我,我恐怕也挺不到峰回路转的这一日。若不是齐王写了那封推荐函,我也无法拜入吴王门下。这恩情,我郎群理应还报。”
季恒愈发紧张,总觉得郎叔叔下一句便要话锋一转,接一句“但是”。
眼下这情况,恐怕也很难不接一句“但是”……
果不其然,郎群说道:“不过有一个情况,也不知贤侄这两日有没有听说过?”
季恒垂首道:“实在抱歉……我昨日递上拜帖之时,并不知道吴王太子的事。”
郎群道:“贤侄也清楚,我如今不过是吴王门客,有些事,吴王倒肯听我一言,但如此大事,也由不得我说了算……不过既是贤侄开口,那么此事,我无论如何还是要向大王提一提。”
季恒终究还是年纪太轻,见郎叔叔为难,便实在顶不住说道:“叔叔若是实在不好开口,或是此事有可能会影响到叔叔的前途,那要不就……”
说到这儿,他又恨不能给自己一耳光。
怎么能算了呢?若是就这么算了,那下一步又该如何?
听到这儿,郎群却是低哑地笑了出来,说道:“其实此事尚有转机,只不过叔叔我无法保证。在我看来,眼下于贤侄而言,若不是最坏的时候,恐怕便就是最好的时候了!”
季恒忙问道:“此话怎讲?”
郎群娓娓道来。
世人皆知吴王子嗣接连早夭,已经殁了四位王子、两位翁主。
吴王是天生的克子命,且他财越旺,便越是有损子孙福祉——这一点,他花重金养着的三百多名方士们,也早已达成了统一共识。
但要如何做才能让吴王保住子嗣,这些方士却是众说纷纭,吵来吵去,吵了多年也吵不出个结果,不过他们的主张大致又可分为两派:
一派认为要“刚”。
他们在先太子刚出生时,便主张立其为太子,要吴王向天地鬼神宣告,这是他吴王姜烈的儿子,让恶鬼们不敢靠近。
他们要吴王定期举行盛大的法事,进献大量宝物、牲口向上天祈福。还主张吴王要给王子无上荣宠,才能提升王子的气运,为王子增福添寿。
总之便是要正面硬刚的意思。
而另一派则恰好相反,他们主张要“藏”。
他们极力反对吴王立幼子为太子。
又何止这个,他们甚至主张把王子藏到民间去养,等养到长大成人后,再接回来认祖归宗。
这是“藏派”中的一个分支,暂且称之为瞒天过海派。
而“藏派”中还有一个分支就有些过分了,可以称之为“明修栈道派”。
他们叫吴王把王子藏到民间去养,与此同时,再领养一些孤儿来给自己的骨血挡灾……
可吴王这一生运势太好太强,早豪横惯了。他是要胜天半子的性子,哪里甘心于藏?让孤儿来给自己的子嗣挡灾,也的确有损阴德。
于是他一直认同前者,对后者不屑一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