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军的冲击力比季恒以为的要强,料想齐国的抵抗也比朝廷以为的要顽固。
自昭国开国以来,便从未打过如此惨烈的内战。
眼下北军已暂时退去,只是天气炎热,又下着小雨,尸体腐烂很快,整座临淄城都被半腐未腐的气味笼罩。
护城河也被尸体淤堵,城中废水排不出去,好在这雨下得不大,否则临淄又要成了鱼缸。
梁中尉亲自到各处探查了情况,这才回到了官廨。
这官廨位于天驰大街中央,临时被征用为了战时指挥部,季恒这两日也常驻此处。
只见梁中尉放下剑,说道:“公子,城楼下的尸体不清理不行了,至少护城河要疏通。我们据城坚守,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这几日天气实在不妙,万一又爆发瘟疫那可就全完了。”
只是要清理尸体,他们便要开城门出城。
而一旦出城,便有敌军趁机打过来的风险。
季恒第一次经历战争,这两天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已崩到了极限,但是他不能输。
洛阳方面迟迟没有消息,这让他更加脆弱。
昨日他只睡了一个时辰,迷迷糊糊间忽然蹦出一个念头——他们万一若是就这么输了,岂非连彼此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紧跟着便被吓醒,就这么睁眼到了天明。
“我也正有此意。”季恒起了身,说道,“无论如何,尸体该清理还是要清理。不用怕敌军打来,来了咱们就兵来将挡。”
梁中尉抱拳道:“公子放心,我这就去办。随时警戒,敌军来了咱们机灵点再躲回城里就是了。”说着,转身要去。
季恒道:“我随你一起。”说着,也跟上了。
城门随“吱—嘎——”的悠扬声响拉开,率先出城的是斥候队,到四周探查敌情。确认四周没有异动,士兵与民夫这才推着事先备好的石灰、火油有序出城。
将领在门洞前维持秩序,说道:“快!动作快点!注意留意城楼上的动静,听到梆子声立即回城!”
“动作快点!”
“注意留意梆子声!”
大家脚步匆匆,纷纷推着推车出了城,四下散开,将横七竖八的尸体堆积到一处,等堆到一定高度便浇油点火,而后在四周洒上石灰;又一队士兵则在城楼下疏通护城河,各项事务都在有序展开。
而正在这时,只见远处两名斥候拼了命地奔袭而来,一边奔袭一边放出了鸣镝,几支鸣镝“吱——”地升上了高空。
梁中尉道:“不好了,敌军突袭!立即回城!”
“邦—邦—邦—邦—”
城楼上战鼓擂动,上百名士兵敲着梆子鱼贯而出,跑出了城池,提醒散落在各处的士兵、民夫立即回城!
只是不等全部收拢,敌军便已经咬了上来。
城门拥堵,齐军一时难以回城,敌军很快便对末尾处的兵士展开了屠戮!
大家出城是为打扫战场,并未全副武装,眼下在敌军手中便犹如待宰的羔羊,城池下一片哀鸿遍野!
季恒站在城楼上看着这一幕,立刻道:“梁将军。”
“喏。”
季恒道:“我看敌军人数并不算多,恐怕只是来添乱的。经上回一战,北军也已元气大伤,短时间内很难再组织起大规模进攻。”说着,看向了梁广源,“能否派出一支骑兵,打退敌军,掩护大家进城?!”
“好!”梁广源说着,立即派出了一支骑兵,而后对季恒道,“公子说得没错!他们就是来添乱的,估计都不敢追到城楼下,怕咱们拿箭势压制!”
只是话音一落,却见远处官道上又一支骑兵部队奔袭而来!黑压压的一大片,队伍之长,几乎见首不见尾,少说也有上万人。
见了这一幕,季恒如坠深渊。
这不是万忠的部队,而大概率是朝廷的援军到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朝廷援军竟会这么快地赶来,这是朝廷要继续对他们实行强武力压制的信号。
梁广源看了更是两眼一抹黑!
经上回那一战,他们与万忠都已是兵疲马乏。可敌军援军一到可就不一样了,他们眼下劲头正足,齐军未必能经受住如此频繁的车轮战!
但战局,有时考验的便是双方将领的意志。
梁广源当即便提了一口气,说道:“骑兵速战速决,打退敌军后立即回城!!!朝廷的援军到了,今日又是一场恶战!!!但咱们有城池堡垒,有充足的兵器和粮食!只要据城坚守,等大王攻下洛阳,回援临淄,这一仗便算大功告成!公子说了,此战我们是吉星高照!都给我冲!”
骑兵当即士气大振,齐声道:“冲!”
“冲!”
“冲!!!”
城楼西侧的一扇城门“轧——”的一声敞开,骑兵迅速冲了出去。
其他门洞也皆已大开,只是城楼外的人员一窝蜂地涌进来,早已是拥堵不堪,城楼下一片混乱。
与此同时,天公也不作美,只听“轰隆—”一声巨响,一道天雷将天空劈得四分五裂,豆大的雨珠开始“噼噼啪啪”地砸下来,冲刷出血水滚滚流淌。
左雨潇站在墙垛前,这雨大得他睁不开眼。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遥遥盯着那支“朝廷援军”看了许久,而后对身侧季恒道:“公子,你再好好看看,这来的是不是……”
季恒眉头紧蹙,望了过去,问道:“是什么……?”
此时,那支援军已经逼近。
大雨让视野变得十分有限,季恒一时不敢确定,只是在看到那道熟悉身影的瞬间,喉咙里还是涌出了哭腔。
他两手紧紧把着墙垛,身子向前探去,目不转睛地盯着。
直到那支援军在统帅带领下,径直冲向了北军,与刚出城的齐军形成了前后包抄之势!
季恒这才敢认,大声叫道:“阿洵!!!”
他攥紧了墙垛,粗糙的墙面将他掌心磨得通红,热泪滚滚落下,划过被雨水冲刷得冰冷的脸颊。
城楼上的齐军皆欢呼雀跃,说道:“是大王!”
“是大王来了!”
“大王回援了!”
姜洵在大雨中挥舞长戟,雨水混杂着血水飞溅向上空。
他在激战的空隙里抽空向城楼望去一眼,在一众群情鼎沸的士兵中,看到了那道清丽的白衣身影,顿感安心,对身后将士们道:“快!速战速决!”
“喏!”
季恒又观战了一会儿,眼看敌军快要全军覆没,姜洵将战场交给了副将,向城楼奔袭而来,这才转身“噔噔噔”跑下了城楼。
左雨潇不是很想跟下去旁观公子跟大王恩爱……但没办法,还是举着伞追了上去,说道:“公子慢点!别淋到了!”
而季恒根本没听见,只顾向门洞跑去。
城门“轧——”的一声大开,黑暗甬道里照进了一束光,而姜洵就淋着雨,停在护城河外。
吊桥缓缓落下,两人隔着河流相望。
季恒望着姜洵的眼睛,又焦急又百感交集,眼泪再次涌了出来,等吊桥一放好便向姜洵跑了过去,衣袂在身后翻飞。
两人在吊桥中央紧紧相拥,身后是纷飞的战火,城楼上是欢呼的齐军,而他们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仿佛这世界只剩彼此的呼吸与灼热。
直到那疯狂退去,姜洵捧起了季恒的脸,看到季恒那么注重形象的一个人,在战场上也避免不了花了脸,忍不住笑了一下。
他额头磕着季恒额头,在季恒嘴唇上落下一吻,说道:“进去,别淋着。”说着,抱着季恒一步步向前。
季恒则一步步后退,只是姜洵抱着他的姿势让他很难站稳,上身后仰,使不上力,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压在了姜洵捞着他的手臂上。
“阿洵……”
阿洵不说话,只抱着他往前。
直到退入城门甬道,姜洵将他抵在墙壁上,俯身吻了他。
甬道内光线昏暗,季恒在大雨下早已淋成了落汤鸡,浑身湿透,眼睛也睁不开,细小的雨珠顺着碎发一颗颗滴下,滴入两人唇瓣之间。
干柴烈火之下,姜洵吻得很重很急。
狭窄幽暗的空间内,两颗心脏“咚—咚—”乱跳。
季恒一时有些窒息,感到胸口慌乱,两腿发软,而姜洵用力地撑着他。过了片刻,干脆将他抱起,抵在了甬道上接着吻。
他说道:“阿洵……”
“嗯。”
“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
姜洵停下吻,说道:“这辈子不会再让你担惊受怕。”
“你发誓。”
“我发誓。”
姜洵一来援,战场局势也迅速发生了逆转。
齐军势如破竹,打退了尚未从上一场攻城战中缓过劲来的北军,生擒了万忠;吴王软硬兼施,控制住了楚国;季恒又派出使节,以“人质”姜沅为要挟,又以眼下一片大好的形势为利诱,劝住了赵王,让赵王在此次内斗中选择“袖手旁观”,不要多管闲事,而梁国就这样被“叛军”包围。
姜洵打入了梁国时,梁国主力几乎都已弃城而逃,齐军迅速占领了梁国。
至此,整个关东已是城头改换大王旗。
紧跟着,季恒又秘密给安阳公主去了一封信。
萧君侯是长公主的舅舅,颍川侯是长公主的夫婿,公主手中虽无实权,但她姓姜。在皇帝病重,班党把持朝政,阴谋论传得漫天遍地的当下,长公主天然具有号召力。只要她有所动作,便能凝聚起反对班党的势力。
——
长安近来天气炎热,姜熹一袭纱裙坐在太后身侧,喝了口凉茶,说道:“我昨日收到了季恒来信。”
“哦?”萧子媞问道,“他在信中说什么,我孙儿他们还好吗?”
今年自开年以来昭国便是天下大乱,先是与匈奴恶战数月,紧跟着陛下又病重,眼下又是诸侯王叛乱,简直一副亡国之相!
萧子媞是个久居宫中的妇道人家,不问朝政,可她这一生也算历尽了大风大浪,知道天塌不下来。
诸侯王之乱会如何收场,她不想关心,她只关心她那三个孙儿的安危。
姜熹道:“阿洵、阿恒他们眼下都在洛阳,整个关东的盘子他们算是稳住了。不得不说,眼下他们这势头实在很猛,一路高歌猛进,兵力、粮草、士气都充足。反观朝廷,本就国库空虚,洛阳那么大一个敖仓又给丢了……梁王近来恐怕也睡不着觉,朝中已是人人自危。”
萧子媞道:“那季恒给你写信做什么?”
姜熹道:“阿恒希望我能帮他,结合反班党的势力,与他们里应外合,放他们进入。事成之后他们也只杀班党,会留浩儿一命,甚至可以留皇后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