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正写着,左雨潇走了进来,左手仍持着剑,抱拳说道:“申屠景和他那一众党羽幕僚都已经抓起来了,听凭处置。”
季恒仍写着字,说道:“好,先关着,别让他们添乱就好。”
“喏。”
近来兵力、辎重已经全部各就各位,季恒考虑的是更细的问题,忽然想起一事,便抬头看向左雨潇道:“对了,学宫里的先生和学生们都转移得如何了?”
朝廷一旦打来,临淄城必定是主战场,先生和学子们没有必要留在这儿,季恒已经请孙营把大家安排到更安全的胶东郡。
左雨潇道:“我前天路过学宫,看他们已经在安排了,我待会儿派个人再去问问。”
“好,”季恒道,“顺便再问问学宫书籍他们准备如何转移,是跟先生、学子们一起还是如何?若是缺车马、脚夫,缺多少让他们告诉我,我来安排。”
左雨潇应了声“明白”便出去了。
季恒很快写好信,一时也没有属官进来回事,难得得了片刻空闲。
春末夏初,外头的风吹进来已有了几分温意。
庭院里的樱花前几日已全部盛开,风一吹便扑簌簌落下,顺着树下的涓涓细流缓缓漂走,可他直到此刻才有功夫好好看看。
时间过得可真快,还记得与阿洵分别时院子里仍是皑皑白雪,这一转眼便已经要入夏了。
也不知眼下阿洵在做什么,用过饭了没有?
又可曾在闲暇之余想起过他?
等挺过了这一劫,他们便能长相伴,再也不分别。
——
姜洵打入洛阳时,洛阳守军早已被一场大火折腾得一触即溃。齐军趁乱而入,不到三日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掌控了整个洛阳。
洛阳本就易守难攻,城中又有粮草、有兵器,关上城门,在城中据城坚守不是问题。
问题是他们孤悬在外,很难与大后方取得联系,不过他也有办法。
姜洵回到了军营时,左廷玉三步并作两步地迎了出来,跟在姜洵身后,一边向营房走去一边禀报道:“殿下,赵王太子已经‘连哄带骗’地带过来了,就在里面。”说着,拉开了营房门。
门一开,姜沅便兴冲冲地冲了过来。
他此刻完全一头雾水,七八天前,晁阳跟他说发现一个“好玩的地方”,让他少带几个亲兵,跟着自己走。
他依了,结果一到那“好玩的地方”,便被一队人马架上了马车,紧跟着便被带到了洛阳,路上得知绑架自己的竟是姜洵!
他道:“不是表哥,你们到底要干什么啊?你不是去雁门了吗,怎么又跑到洛阳来了?洛阳不是朝廷的地盘?怎么这军营里全都是你的兵啊,难道你们要造反不成?”
姜洵人高马大地堵在门口,说道:“已经造了。”
姜沅直接两眼一抹黑,说道:“不是表哥你……!你……!”他噎了半天才继续道,“你造反……你造反你带上我干什么啊?我娘可只有我这一个宝贝儿子!”他越想越疯,说道,“老天爷啊,我不就好了点色吗?!晁阳说有‘好地方’我就来了,怎么就被卷到‘叛军’阵营里来了?老天爷!你得给我作证,我是被绑架的可不是自愿的!!!”
姜洵没给任何回应,只用下巴指了指姜沅,对左廷玉道:“盯紧点儿。”
左廷玉应道:“喏。”
姜沅又不解道:“不是!姜伯然!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你把我绑过来到底想干什么啊?”
姜洵道:“用你打开进入赵国的大门。”顿了顿,又道,“放心吧,你踏实待着就是,你是被绑架的,我替你证明,不管事能不能成也都连累不到你。”
姜沅:“…………”
姜洵又交代了左廷玉几件事,他准备把洛阳交给纪无畏、左廷玉,他则带着骑兵、“绑”着姜沅,从赵国借道,赶回齐国支援季恒。
左廷玉却是一边应喏,一边时不时瞟向他头顶,一副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的模样。
他便道:“怎么,我头上有什么东西?”
“还真有……”左廷玉说着指了指姜洵头顶,手几度伸过去,却又不好意思帮他摘,说道,“这儿,有个花瓣。”
姜洵低头掸了掸头顶,便有一朵淡粉色樱花飘落下来。
看到是樱花的瞬间,他伸手接住了。
看着掌心里那朵娇嫩的花,他忽然便在想,季恒庭院里的樱花应该也已经盛开了吧?
只是眼下,季恒恐怕也没有闲心观赏。
一想到季恒身体不好,却要操劳那么多事,他便感到很抱歉。
他想让季恒往后余生,只在花前月下岁月静好,没有烦恼、没有忧虑,平安喜乐,直到耄耋。
所以这一战,他一定要赢。
第129章
五月三日, 阴雨蒙蒙,季恒跟在梁广源身后登上了城楼,远远望到不远处的北军已经大军压境, 一片黑漆漆的人头在细雨中涌动。
临淄城早料到会有这一战, 好在他们早有准备, 各个城池皆已关闭城门, 严阵以待。
季恒打了伞,但雨珠还是濡湿了他额角的碎发,他用手揩了一把, 面色肃穆,等待敌军临近。
梁广源看了季恒一眼,说道:“今日天气不好,一会儿万一开打,乱箭飞来也很危险。公子, 不如还是先回王宫吧, 有我梁广源在, 便绝不会让他们踏入临淄城半步!”
季恒对此也有信心,城池毕竟易守难攻,他们要做的无非是据城坚守。而齐国物资充足,又有梁中尉这样的老将在,守一两个月实在不在话下。
他眼下更担忧的是阿洵那边的情况。
他让阿洵趁乱攻入洛阳, 下的是一步险棋, 若是胜了,他们便有资本与朝廷分庭抗礼, 可若败了,他们的生存空间便会十分狭窄,再想打翻身仗就很难了。
只是眼下洛阳并无消息, 这让季恒心里没底。
他打着伞站在城楼,一袭白衣翩翩,眉头紧蹙,说道:“没关系,我今日会同你们守在城楼。”
大军一步步逼近,打头将领万忠面色肃穆,骑马行至城楼下,大声说道:“我等来传陛下诏书!齐国与吴国私通谋反!齐王姜洵、太傅谭康、內史朱子真,还有你——”说着,指向那道白衣身影,“季恒!在背后搅弄风雨,唯恐天下不乱!!!乖乖出城,束手就擒吧!随我到长安接受审讯,尚有活命的机会!你们在此紧闭城门、抗旨不遵,究竟是何意?还真想大动干戈不成?不要不自量力!”
“陛下已经驾崩!”季恒两手把着墙垛,大声喊话道,“班家秘不发丧,假传圣旨又是何意?!”
“齐王乃高祖血脉,为国征战,讨伐匈奴!班家却买通将领,意图对齐王暗下杀手!”
“洛阳那一场大火,也是班家人放的!目的是掏空国库,据为己有!”
“你们是昭国的北军,要效忠的是昭国!是姜家!梁王意图谋权篡位,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不要再做无谓牺牲,早日迷途知返吧!”
听到这儿,万忠回头瞥了眼身后将士们的反应,这才回身对季恒道:“陛下健在,不过是偶感风寒!究竟是谁在乱传谣言扰乱军心,居心何在?!”
季恒道:“那敢问万将军,朝臣已经有多少时日没有见到过陛下了?”
万忠道:“陛下偶感风寒,不便见人!梁王与太子太傅可是每日都在与陛下议事!不要胡搅蛮缠,乖乖束手就擒吧!”
季恒道:“梁王与太子太傅每日都在与陛下议事?实则陛下已经驾崩,两人拟下的皆是矫诏!梁王对姜家人赶尽杀绝,便是为了把持朝政!只要天子还姓姜,昭国就还是那个昭国,但若是改姓班了,在场各位便都是两姓家奴!何况天子当年得国不正,正统在我!”
万忠一介武将,耍嘴皮子的事自然斗不过季恒,当即气急败坏,说道:“不跟你废话,将士们,给我打!”
季恒在城楼上说道:“放箭!”
弓箭手齐齐向前,箭矢铺天盖地地飞了过去。
——
黄江、吕青失手,姜洵死里逃生后趁乱攻入了洛阳,眼下洛阳已全面失守。
与此同时,整个关东都在大肆谣传,声称陛下已经驾崩,班家却秘不发丧,图谋不轨,势态已是岌岌可危。
此消息一传入长安,长安便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宣誓殿内,董年情绪激动道:“我早就说过季恒此子断留不得!谁曾料想,他竟敢下如此一步险棋,直接打入了洛阳,洛阳这么轻而易举地就给丢了!这下好了,只要楚国、赵国再向他们倒戈,梁国便彻底被叛军包围,整个关东半壁江山就这么改旗易帜!高啊,实在是高,老夫算是开了眼了!”
萧君侯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另一大臣小心问班越道:“梁王,北军已向齐国进军,也不知眼下有什么消息没有?”
梁王没应声,只摇了一下头。
又一亲信也满面愁容道:“洛阳失守,那前线的粮草……”
宋安坐在席子上,看着眼前的混乱景象只感到胸口都要气炸了,却也是一忍再忍。洛阳大火一案,他一直在暗中调查,心中已有了大致猜测,只是眼下没有足够的证据。
直到听到这一句,他才腾地站了起来,问道:“你说洛阳什么粮草?一场大火把敖仓烧得粒米不剩,你说洛阳什么粮草?”
那官员自知说错了话,不敢再言。
宋安追问道:“怎么又不敢回答了?”说着,扭头看向了班越,“梁王,洛阳敖仓那把大火,该不会真是你放的吧?”
班越听了这话登时恼羞成怒,面色青紫,说道:“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有何理由要烧毁粮仓!”
宋安环顾了一眼四周大臣,说道:“也不知诸位是真不知道,装不知道!关东那边已经传疯了,说洛阳那把大火就是尚阳尚公子放的!”
“他勾结敖仓官吏,将粮食调了出来,藏在附近,而后一把火烧了敖仓!为的是让朝廷打仗缺粮,他好把这些粮食高价再卖给朝廷!简直是空手套白狼!吃了熊心豹子胆!”
“我原本也半信半疑,可洛阳丢了,你们担心前线粮草又是为何?敖仓粮食若果真烧得一粒不剩,洛阳丢了,与前线粮草又有何干?除非尚阳果真把粮食藏在了洛阳!”
“啊,这……”
满朝文武听了这话皆大惊失色,震惊不已;班越、董年及一众班党则一时语塞说不出话。
也是那瞬间的沉默,让宋安确定了自己的猜测,一跺脚指向了梁王说道:“梁王你——你糊涂啊!!!”
他猜想此事并非梁王主导,而是尚阳先斩后奏,梁王得知后无奈之下选择了包庇。毕竟尚家、班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眼下这节骨眼上,尚家若闹出如此惊天丑闻,班家也无法独善其身。
且尚阳此次大发国难财,恐怕也输送了不少利益给他这头顶天的姨父,起码也有一半。
眼下陛下病重,正值皇权交替之际,梁王要维.稳局面扶皇太子登基,需要大量兵力、财力他理解。
梁王并非如此荒谬之人,他也知道。
只是有一次两次便会有三次四次,眼下皇太子尚未即位,班家便敢把事情做到这份上!等来日皇太子彻底掌权,班家、尚家岂不更肆无忌惮?
梁王指着宋安道:“宋大人!我念你是个敢言之臣,可你也不要信口雌黄!”
宋安愤怒至极,也指了回去,说道:“我是不是信口雌黄,梁王自己心里清楚!尚阳靠给朝廷供给药材,一共又揽了多少财,梁王心里也有数!”
宣誓殿内吵吵嚷嚷,大家纷纷各执一词。
大敌当前,朝廷却犹如一盘散沙,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
萧安越听越烦,干脆起身甩袖而去,而一出未央宫便撞见安阳长公主的座驾就停在司马门前。
只见姜熹俯身从驷马高车上走了出来,叫了声:“舅舅。”
——
刚经历一场大战的临淄城已是断壁残垣,城中被火矢点燃的民房、旌旗还在烧着,余烬在细雨中明灭不定。城楼下倒着横七竖八的尸体,像一大片被海啸冲到了岸边的死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