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熹道:“文瀚知道梁王对此事不上心,便又快马加鞭联络了临淄。阿恒筹备了一万金,日夜兼程赶往了蓟城,这才得知一切都是误会。且当时,阿洵攻打左贤王部,机缘巧合把阿沅也救了回来。”
“我之前倒还没什么感觉,只是近来陛下病倒,又经此一事,我看这些人真是要瞒天过海、只手遮天了!”
太后也知道陛下一旦大去,昭国便要变天。
班家掌权,便不会有她这老太婆、姜熹还有齐国那几个孩子的好日子过。
可这天无论变成什么样,她有话也还是要说。一国诸侯王为国征战,落于敌人之手,梁王便是这般处事的吗?实在是令人心寒!
若不是眼下陛下病重,她担心陛下龙体,否则她高低也要将此事闹大,好好在朝堂上发一发威!
她沉默许久,说道:“熹儿,你去查一查,看看这件事究竟为何没有在朝堂上闹出什么动静。是梁王根本没有向陛下禀报,还是梁王禀报了,却有人从中作梗;是这些人压根儿没告诉陛下,还是避重就轻地禀报了陛下。即便只是误会一场,可这么大的事,我竟是从颍川侯写给你的家书中得知,这像话吗?”
“喏。”姜熹顿了顿,又多说道,“浩儿也是我亲侄儿,也不是我这当姑母的偏心,只是浩儿年纪还太小,没有主见,背后又有班家人裹挟……”
她知道后面的话已经不是她能够妄议,说到这儿便没有再说。
——
十五日后,昭廷使节抵达蓟城传陛下诏书。
眼下代地战事吃紧,匈奴已蚕食了长城以南的大片领土,正在代地对面与梁王、颍川侯对峙。陛下要齐、燕两国兵分两路,各率领两万骑兵,齐国从代地东部的雁门郡,燕国从代地西部的上谷郡出兵,两路兵马左右夹击,合击单于本部。
这是陛下第一次下令要诸侯王采取如此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无需齐、燕两国开口,便已将军费、粮草、伤亡抚恤金等事宜安排妥当,两万骑兵也由朝廷调拨一半。
使节面上带笑,和和气气地双手将诏书递给了姜洵,说道:“此次作战计划是陛下亲自拟定,眼下单于本部正在代地不断向南打,齐国、燕国绕到单于本部的东北侧与西北侧,又有颍川侯在南侧配合,诱敌深入,把匈奴兵给引下来——三方合击,形成围攻之势,定能将匈奴打个落花流水!三方相距不过百里,若有什么意外,也有人能立刻来援。”
陛下是打匈奴的一把好手,也是姜洵、姜晏河的英勇,让陛下果断拟出了这反守为攻的战术。
这计划姜洵听来也很好,并未提出异议,只是微妙地捕捉到了重点,问道:“是颍川侯在代地配合——那梁王呢?”
使节有些惋惜道:“近来战事吃紧,梁王年纪大了顶不住,旧疾犯了,便先退回长安休养了……眼下代地只剩颍川侯在守。”
姜洵“哦”了声,接过了诏书。
——
三月二日,季恒在临淄城收到了姜洵来信。
姜洵在信中说,陛下将齐军调到了代地以西的雁门郡,要齐军一万骑兵外加朝廷调配的一万骑兵,与燕军配合,左右夹击单于本部。
落款时间是在二月十八日,而姜洵在信中说,齐军将于二月二十三日开拔,去往雁门。
“以骑兵的行军速度,”季恒收了竹简,眉头有些蹙着,说道,“若是走得够快,眼下恐怕都快到目的地了。朝廷此次的作战计划,梁将军怎么看?”
季恒今日恰巧请了梁将军前来议事,他想要增加各个关口、城池的兵力,请梁将军前来探讨。
他也往赵、梁、楚三国派了眼线,命人在进入齐国的必经之地看守,若是官道上有任何异动,便第一时间向他禀报。
梁广源道:“陛下这计划拟定得倒也合理,只是陛下调派一万骑兵给咱们殿下,这倒是让我有些意外。不过这一万骑兵,估计也有朝廷将领指挥,两方泾渭分明,若是配合不好,恐怕殿下也难。”
第123章
这样说来, 陛下调来一万骑兵支援姜洵不是信任,反倒像是制衡,甚至是控制。雁门郡本就归朝廷管辖, 是朝廷的地盘, 季恒一时竟有种羊入虎口的担忧……
与此同时, 姜洵带领大军抵达雁门郡平城县。
姜洵闲闲骑在马上, 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看似漫不经心, 却又将周遭景象尽收眼底。
纪无畏跟在姜洵身侧,两人从蓟城启程时便已有所预料,陛下要姜洵指挥,但雁门郡绝不会是他们的主场。
这感觉在抵达的这一刻达到了高峰,但师徒二人都心照不宣。
平城县军营大门前, 黄江已恭候多时。他是朝廷所调派的一万骑兵的统帅, 见齐军前来, 立刻笑着迎了上去,说道:“在下黄江拜见齐王殿下,久仰久仰。”
纪无畏下了马,也迎了上去,之前虽未曾听说过黄江是谁, 却仍笑呵呵地道:“我们齐军也是头一回打仗, 不比黄将军经验丰富,这一仗可就要多多仰仗黄将军了。”
“不敢不敢。”
陛下在诏书中承诺过的军粮、军备都已经落实到位, 提前运到了平城县军营。既是给齐军的,纪无畏便派人直接接管。
军营也给齐军备好了营房,齐军一万骑兵, 外加步兵、辎重兵共计三万余人皆在营房下榻。
姜洵先进了营房修整,刚喝了口茶,换了身衣服,外头亲兵便通报道:“殿下,纪将军求见。”
姜洵系紧了腰封,说道:“进。”
纪无畏走了进来,说道:“我刚刚又和黄江聊了一下,我们猜想得没错,朝廷调来的那一万骑兵,包括这军营里的平城县城防兵,目前都由黄江直接统领。我看雁门郡所有兵力,都在跟黄江打配合。他说此次指挥权归殿下的,他也都听殿下的,可谁又不知道。这真是把我们都架这儿了。”
说到这儿,两人都难免往最阴谋的方向去想——陛下把他们调到这儿,该不会就是为了一网打尽。
甚至是调虎离山,再对临淄下手。
纪无畏看向姜洵,姜洵也与他对视一眼,说道:“可眼下代地吃紧也是事实,鸟尽弓藏是必然,可眼下鸟还没打……”
正说话间,外头又通报说谷阳求见。
谷阳是姜洵的陪射之一,值得信任。姜洵听说班越回京养病,代地是颍川侯在守时便觉古怪,他便给颍川侯写了一封信,再次确认作战细节的同时,询问梁王回京一事,叫谷阳亲自去送。
谷阳送完,拿到回信后便先到平城县等待姜洵。
姜洵接过匣子掰断了封泥,打开竹简,看到颍川侯在信中说,梁王的确已经回京,同时调走了五万北军。
梁王身体是否抱恙,颍川侯也不太清楚。当时颍川侯与梁王不在同一阵地,只是梁王有三日忽然谢不见客,三日后便整顿兵马回了京,走时并未骑马,而是乘车。
前线危急,可梁王“病倒”了三日便决定回京养病,还调走了五万兵力,说这其中没有蹊跷姜洵自然不信。
调梁王回京,调齐军到雁门郡,命齐军、燕军与颍川侯以口袋阵合击单于本部,又调来黄江统帅雁门郡兵力。
陛下所下的每一步棋,逐渐在他脑海中形成了一个巨大的阵。
他忽然看懂了陛下用意,此局实在高明。
——
北疆蓟城也迎来了春天,军营四周树木枝繁叶茂,拂面吹来的微风中也满是暖意。
朝廷承诺的军粮如期抵达,此事事关重大,加之燕王近来也有闲余,今日便亲自前来查验。
这些军粮都是从洛阳敖仓所调,负责押运的民夫在军营门前排起了长队,队伍绵延数百里,几乎见首不见尾。
燕王出了军营门,与朝廷军需官寒暄了一番,便笑呵呵地道:“那便查验一番吧,例行公事,我也好署簿。”说着,看了身后贺林一眼。
贺林应道:“喏。”
朝廷军需官则面无表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贺林带着一队人马前去,大家各自散开,对军粮进行抽查。贺林随便选了一辆牛车,先点了点数量,见这辆车上只有十七麻袋。
照理讲,朝廷一开始的要求是一辆中型牛车拉二十麻袋,每麻袋一石,这样无论是出库也好、验收也好,双方都好核算数量。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官员越来越不守规矩。一开始他们只是能查出队伍里混着些一车只有十九袋的情况。可燕王宽厚,正常签署了粮簿,还说这么多粮车难免有数错的情况,给军需官留了面子。
可他们数错,为何就没有数错多送他们几麻袋的时候?
再后来,他们燕军几乎默认了一车只有十九麻袋,可渐渐地,敖仓却连十九麻袋都不能保证,总能从一堆每车十九麻袋的车里,抽查出许多只有十八麻袋的情况。
而到了今年,竟连十七麻袋都出来了。
粮官也有自己的说辞,说他们这些年做的麻袋大了一些,一麻袋不止一石,实则一车还是二十五石。
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一麻袋装的量也是一年比一年少。
这些贪官污吏,明明已吃得脑满肠肥,却还要扒着他们穷当兵的吸血。他们怕得罪了粮官,粮官下回再给他们下更阴的阴招,这些年来一直没敢与粮官撕破脸皮,可粮官却是一次次地得寸进尺。
贺林硬生生咽下这口气,拔出匕首,往其中一麻袋上划了个口子。
里头大米“哗啦啦”地流了出来,贺林拿手接了一把,见米粒压碎、掺沙的情况都很严重。
越是陈年旧米便越是容易压碎,大米脱粒、晾晒时掺入沙石也是难免的事,可总该有个度。这根本是压仓底没人要的旧米,又掺了大量沙土凑数便给他们送过来了,压根儿就没拿他们当人看!
与此同时,在附近抽查的几个小兵也跑了过来,说道:“贺将军,你看。”说着,把手中一抔米捧给他看,只见那大米也是一样的情况。
贺林问:“你们那儿一车装了几袋?”
一个士兵道:“我数了五车,有三车是十八麻袋,两车十七麻袋。”
另一士兵道:“我那儿也差不多,不是一车十八袋就是一车十七袋,连十九袋的都很少见。”
“过分!”贺林说着,径直向燕王走了过去。
燕王得知情况,问道:“是吗?”说着,拿出匕首划开了头一辆粮车上的麻袋。
米粒“呼啦啦”地流出来,燕王接了一抔,提着划开的口子对一旁民夫道:“缝上。”说着,看了那抔米一眼,又看向军需官,道,“今年这沙土……是不是也太多了些?”
贺林有些气不过,问道:“这还是给人吃的吗?!”
负责押运的军需官看都没看那米一眼,只说道:“燕王殿下有所不知,洛阳那边沙尘严重,风一刮便是飞沙走石的,尤其今年入春后格外严重。这仓窖里的米都需要定期晾晒,结果来了场大风,就都变成这样了。燕王这边催得又急,我们一路上也是紧赶慢赶,实在没功夫把沙土给筛出来。这沙土,让炊事兵蒸饭前拿筛子筛一筛,再拿簸箕扬一扬就可以了。”
贺林怒气冲冲道:“那扬出来的这些沙子,你拿什么给我们补?”
燕王拦了贺林一把,把贺林拉到了自己身后。
谁不知道这些粮官有一个是一个都是敖仓里的蛀虫,且能当上这种肥差的,背景也都不一般,在朝廷中都有根基。
姜肃川虽是诸侯王,可县官不如现管。
这些官吏若是打定了主意,便能在朝中掀起不小的风浪,何况洛阳敖仓里的官员几乎都与班家、尚家沾亲带故。
这些粮官有多会推诿扯皮,姜肃川也是见识过的。
军粮缺斤少两,还总是掺沙子凑数的情况,他也曾想陛下提过。可若无法当场把陛下拉到现场,让陛下眼见为实,这些粮官便能在陛下面前把黑的说成是白的,倒打一耙,哭诉自己的难处,再说他燕王吹毛求疵,并在暗中给他使绊子。
好在他已向季恒采买了二十万石粟,并且是以极低的价格。
他只是笑了笑,便在册子上签了字。
贺林不解地追了上去,问道:“大王,这次真的有点过分了,难道又要这么过去了?我们一次次忍让,这些狗官只会一次次得寸进尺!”
姜肃川扭头小声道:“朝廷已经烂到根儿上了,陛下又在养病,再争这些没意义。”
但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忍让。
三日后,季恒的运粮队抵达蓟城。
贺林例行公事地抽查,见流下来的粟米金黄金黄,光是看这成色,都能想象到用它煮粥该有多香。
且这一麻袋装的恐怕比一石还多,简直与洛阳敖仓天差地别。
季恒还顺道给燕王送了一封信,表示第一次做粮食生意,若有错漏之处还请燕王多多海涵,并随手又送了燕王十几车的土特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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