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屠景便又道:“那请问,济北的敖仓、财政目前又是个什么状况?”
季恒垂下眼睑,说道:“济北的敖仓和财政……都已经空了。难民、患者都需要赈济,这些粮食发到大家手中,也不过每日两顿薄粥,加之药材商又……”
申屠景打断他道:“公子公文中提到,不止是济北,连隔壁博阳、城阳的敖仓与财政,如今也快要被掏空了吧?”
百官纷纷道:“是啊,是啊!这可如何是好啊?短短一个月,便把大王过去几年来的积累全都给挥霍光了呀!”
“大王糊涂啊!怎可把国家大事托付于如此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儿手中!再是神童,再是聪颖,十七岁又能懂什么!”
申屠景又借势说道:“如今正值先王与先王后新丧,陪葬、丧仪样样都需要花钱,需要花大钱!公子要做善事,也该有个限度!做到如今这地步,你又把先王与先王后置于了何地?!”
提到阿兄与阿嫂,季恒蓦地红了眼眶。
他知道百官今日一定会质疑他,却没有料到,他们会提到阿兄阿嫂。
丧葬是大事,哪怕阿兄说一切从简,他们也不可能真的从简。
即便不铺张,至少也要能达到诸侯王与王后的规模,否则他就真的太对不起他们了。
可难民与病患就能够坐视不理了吗?
阿兄爱民如伤,临终之前将三个孩子,连同齐国子民都托付于他,他哪一方都不能亏待。
若是看到百姓在饿肚子,看到百姓得了瘟疫却吃不起药,那阿兄一定会在天上哭的……
季恒垂下头,几滴泪倏地掉了下来。
他用手背一左一右迅速地揩掉了,呼了一口气,抬头看向了大家,说道:“我不认为这是在做善事。”
“因为患者患病,担心瘟疫扩散,便把他们都关到一处——这当然可以。可既然关了,便要保证他们最基本的餐食与汤药,若是连这一点都无法保障,便是叫他们在里面自生自灭!抛开道义不谈,退一万步讲,官府若真这么做了,那这些患病的百姓……他们难道还不暴起吗?”
“汤药可以大大降低死亡率,有一半以上的人,都可以因这汤药而获救,可药材商又囤积居奇,此时我该怎么做?是把百姓的药都停了,还是干脆带兵到商人的仓库里去偷去抢?”
若真到了穷途末路的那一日,他恐怕真的会这么做。
只是当时,他还抱着一线生机,并不知道采购已经出现了问题,以为只要挺一阵,就会有大批药材送过来,根本没必要闹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申屠景说道:“那采买一事又为何会出问题?公子刚一执掌符印,便急于重用自己的人手,竟将如此大事,交到了自家家奴的手中!”
听到这儿,谭康终于忍无可忍,额头上青筋暴起,怒吼道:“如此大事!恒儿不提,我也不见诸位大人有!谁!提!过!”
由于谭康太过愤怒,说话时险些把自己抽晕了过去,便把各位大臣都给听呆愣住了。
谭康怒不可遏,继续乱打一通,说道:“恒儿提出要采买药材,问你们的意见,你们也还是屁都不放一个!如今出了问题,你们倒是都跳了出来!纷纷指责!”
“先王尸骨未寒,齐国又是大灾连着大疫,正是要共患难的时候,你们却在这儿推诿塞责!为难一个孩子!”
“大王为何要把符印交到一个十七岁小儿手中,也不交给你们?就是怕你们在这儿吵来吵去,吵得天翻地覆,吵到最后,却还是舍不得给百姓发放饭食与汤药!大王一向有灾必赈,何曾像你们这样过?”
话音一落,殿内鸦雀无声。
而提到采买一事,朱子真也有些坐不住了。
他微微挪动屁股,看了看谭康脸色,看了看季恒脸色,再看看大家脸色,开口道:“此事我也有责任。这郑虹,是我推荐给公子的,也是因为之前有过合作,他们的货物也的确物美价廉……”他说着,垂头叹了一口气,“实在没有想到,这郑虹竟会如此不守信用啊!”
季恒只道:“这件事与朱大人无关。”
他告诉自己,每个人立场不同,这段时间的确发生了太多事,诸位大臣又身在临淄,不了解个中细节,提出这些质疑也都是应该的。
他抬头看向了大家,先给了大家一句准话,道:“先王与先王后于我有恩,我自当涌泉相报。丧葬是大事,还请诸位大人放心,我定为阿兄阿嫂风光大办。”
听到这儿,有人提出了合理质疑,问道:“……只是济北一个郡,短短一个月便已掏空了三个郡的财政,如今临淄、琅琊也出现了同样的情况,这马上都要火烧眉毛了,公帑里哪里还有余钱为先王、先王后风光大葬啊?”
正在此时,只见一名小吏走到了殿门前,向里探头探脑。
此人是朱子真下属,朱子真便招了招手,命人进来。
那小吏便脱履走了进来,将一柄竹简递到了朱子真手中,说道:“大人,琅琊郡急报。”
大家纷纷停止讨论,望了过去。
只见朱子真解开麻绳,敞开来看,说道:“琅琊急报,说琅琊也爆发了瘟疫,有个县已有上千人染病……”
听了这话,百官皆倒吸了一口凉气,纷纷道:“这瘟疫真是要遍地开花了,这可如何是好啊?”
“临淄也有人染病,如今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啊!”
“这长安怎么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啊?”
而在大家纷纷表露担忧,却无一人提出应对之策时,朱子真当机立断,说道:“我想主动请缨,到琅琊赈灾抗疫。临淄便要交给公子、国相、太傅还有各位大人们了,还请公子允准。”
季恒想了想,说道:“多谢朱大人挺身而出。只是我也有事,恐怕要离开一阵,临淄便要有劳诸位大人了。”
“离开?”谭康侧头看向他道,“恒儿你要去哪儿?”
第14章
学堂内,姜洵一上午都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是心急如焚。
文德殿正召开廷议,也不知谈得如何?
他放心不下,便叫殿外宫人留心旁听,听听里头在说些什么,再转述给他听。
于是先生刚下课,那宫人便慌慌张张跑进了学堂,说道:“不得了了,不得了了!太子殿下,大事不妙了!”说着,一个滑跪,滑到了姜洵书案前。
姜洵听了心底一沉,忙问道:“怎么了?是大臣们又欺负叔叔了?”
“何止是欺负,简直就是刁难呐!公子都快成万夫所指了!”小宦官如丧考妣道,“大人们又说公子采办、防疫这些事做得不好,又说公子花了太多钱……哦对!我还听里面宫女说公子哭了,哭了好一会儿呢!”
听了这话,姜洵简直气愤不已,起身摔下了竹简说道:“我就知道会这样!究竟是谁在这么说?”
宦官道:“所有人都这么说,除了谭太傅、朱內史,还有少数几位大臣,其他人都这么说。公子也很委屈,最后就说……”
姜洵道:“就说什么?”
宦官道:“公子就说,他要离开一段时间。”
听到这儿,姜洵如坠冰窟。
上午的课业已经结束,此时是午休时间,他僵了片刻,便连忙奔了出去。
上午刚下了一场小雨,此刻又陡然放晴,地面石砖上的水渍半干未干,空气中也带着冰冷的湿意。
他一路向文德殿奔去,见殿门紧闭,守在门口的宫人也早已撤离。
他跑上台阶,推门一看,见殿内果真空无一人……
小宦官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弯腰站在台阶下喘了好一会儿,说道:“殿下,廷议恐怕已经结束了,快去长生殿看看吧!”
姜洵担心季恒会在一气之下不辞而别,担心自己见不到季恒最后一面。
于是不敢有片刻休息,用手臂抹了一把眼泪,便又匆匆向长生殿跑了过去。
长生殿屏门开了一道,明暗线横亘在空荡荡的地板,在阳面,能看到灰尘在阳光下飞舞。
他听里面正传来阿宝隐隐的哭声,而阿宝在哭,多半便说明季恒不在。
姜洵心里没底,一步步穿过外殿,走到了内室门前,呼了一口气,这才推开了房门。
房门一开,阿宝的啼哭声陡然变大。
而千幸万幸,季恒还没有走。
不过季恒正背对他翻箱倒柜,内室地板上扔满了衣物。
小婧抱着哭闹不止的阿宝焦头烂额,一边摇摇晃晃地哄,一边劝道:“公子……要不还是别走了。公子一走,王宫岂不又要乱了套了,还正中那申屠大人的下怀!还有太子、翁主、小殿下,尤其是这小殿下……公子走了,这小殿下可怎么办才好啊!”
季恒翻找衣物的动作里也带着情绪,抽出一件青衫,用力扔进了樟木箱子里,脑子里全是小阁老那句至理名言。
为何总是谁干得越多,谁受的委屈就越大,这多花的银子,为什么总是揪住不放呢![1]
……不是。
而一抬头,便见姜洵正站在门口,也不知来了多久,眼眶通红,表情也很不对劲,他便怔怔叫了声:“阿洵?”
姜洵走了过来,看了看这满地狼藉,又看了看季恒,问道:“你要去哪里吗?”
“对……”季恒说着,抚了抚鬓发,又低头看了眼散落一地的衣物,发现其中竟还有足衣,仔细一瞧,竟还有亵裤!一时警铃大作,耳根通红,感到很不好意思,便用脚踢了踢,解释道,“叔叔……叔叔要离开一段时间。”
姜洵问道:“你要去哪儿?”
他尾音逐渐发颤,抬头看向了季恒。
季恒察觉出姜洵不大对劲,吓了一跳,忙捧起了他的脸,问道:“阿洵你怎么了,是不是在学堂发生什么事情了?是先生说你了?还是和邓月吵架了?”
少年眼泪随之滑下,掉落在季恒掌间。
他摇了摇头,兀自说道:“离开一段时间也好……”他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说道,“如今临淄正闹瘟疫,叔叔又身体不好,离开一段时间也好……”
他不是担心季恒走了,齐国的天便要塌下来,符印没有人执掌,阿宝也没有人管。这些情况再糟糕,他也可以挺过来。
他只是一听说季恒要走,心里便宛如刀剜一般,他也不清楚是为什么。
父王,母后,叔叔。
所有人都在一个一个一个地离他而去。
他眼眶含满了眼泪,强忍着不掉落下来,抬眼看向了季恒道:“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从刚刚廷议时起,季恒便感到自己的大脑在东倒西歪地快速运转,直运转得他整个人发蒙发烫,六神无主。
听姜洵问起,季恒便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道:“齐国的粮仓快要空了,运到赵国的钱,现在也还在运回来的途中。且如今药价暴涨,哪怕这笔钱运回来了,财政也支撑不了太久。如今济北、琅琊、临淄都爆发了瘟疫,而长安那边……我听说是陛下病了,所以奏疏才回得这么慢。总之,长安的援助我们等不起了,在此之前,必须要另寻出路。”
姜洵问道:“那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趟吴国。”季恒道。
吴王姜烈富甲天下、财大气粗、热情好客,常常对朋友倾囊相助。
吴国的粮价、药价,此刻也一定比齐国低不少。
他说:“我想亲自到吴国去一趟,看看能不能问吴王借笔钱,顺便再拉些药材和粮食回来。”
听到这儿,姜洵愣了愣,忽然止住了眼泪,问道:“那……那小叔叔去了还回来吗?”
“当然要回来了,傻瓜!”季恒说道,“我拉着粮食和药材,不回齐国,我还能去哪儿?我还能携款潜逃不成?”
听了这话,姜洵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竟有种失而复得、劫后余生之感。
在这段噩耗接二连三的日子里,季恒是他唯一的光。若是连季恒也要离他而去,他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他说道:“那你一定要回来,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