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不时走神的状况,或许正是残像不稳的征兆。谢真凝神细看,没看出那虚影有何变化,耳边听得长明说道:“若是年纪大了,想点事情都累,我们改日再来也不是不行。”
谢真只想扶额,好好一句关心的话,被他说得怎么听怎么不对劲。
果然,陵空嘲道:“年纪大了又怎样?你先活到这年纪再说吧。”
谢真:“……”
见长明冷笑一声,就要反唇相讥,他只好轻咳道:“天魔之事悬而未决,诸多难料,说起身后安排,我倒是也想过一些。”
“想这个做什么?”长明登时忘了吵架,转头道,“总不会让你再有事的。”
陵空也稍稍换了个坐姿,脸色有点尴尬,最后憋出来一句:“也不用把星仪想的那么天下无敌。”
谢真确是思索过这些,并非因为意气消沉,而是死过一次后,看待许多事情的眼光都与以往不相同。无论是这具原本的躯壳,还是花妖的新身,可说都是有拿不准的隐患,不得不多作准备。
而此刻他提起这个,主要还是岔开话头,让他们少拌两句嘴。
“既有陵空前辈指点,”他说道,“对上星仪,我们多了解一分,就增一分胜算。”
“这话倒是没错。”陵空点头,瞥了一眼长明,“看看你,就不能和小蝉花学学怎么尊敬前辈?”
长明:“好话也得你听得进去。如今不是半遮半掩的时候了,知道什么就说吧。”
陵空这次没计较,歪头道:“你以为我此前没有和盘托出,是因为我懒得讲吗?”
赶在长明出声前,谢真抢先说:“前辈自然也有自己的考虑。”
“这还差不多。”陵空满意了,“我须得确信,我能在此事上信赖你们。王庭之事是没得选,反正祈氏也就剩这么一个不肖子孙……”
不知为何,他这话的意思是很嘲讽,语气却带着种难明的自得。谢真回头看时,长明也并不在意,只是挑了挑眉。
“……星仪则是另一回事。”陵空又道,“他最擅长蛊惑人心,谁都说不好会不会在某时某刻受了他的引诱。”
长明道:“你与谢真相处这么久,总该看清他是个心无旁骛的剑修吧。”
他在“如此久”上加重音调,在这种地方莫名地鸣不平,叫谢真又是好笑,又是心有感触。
“你猜我上一个认识的天纵奇才、一心向道、人人称许的剑修是谁?”陵空凉凉道,“就是星仪他本人。”
长明:“……”
说完,陵空不忘对谢真补了一句:“不是针对你,除了这些表象,其实你们截然不同。”
谢真苦笑道:“既知星仪的来历,前辈此言,实是当不起这赞许。”
“你们仙门就是包袱重,大可不必这么谦虚。”陵空对着长明指指点点,“你看那小凤凰对他祖宗我客气过吗?”
长明:“陵空殿下要是想被供到栖梧台上使三部瞻仰,晚辈这就去安排。”
陵空:“……”
谢真已经没话可以拿来打岔了,油然而生一种放他们先吵完再说的念头。
不过他想了想,还是道:“前辈说星仪精于诱导,那时他与我往北地去,他既想令我为他所用,但一路上却没说过什么劝诱的话。难道因为拿定我已无处可逃,因而不需这样?”
“你以为他会说些什么?”陵空反问,“讲讲他的远大志向,说说不得已的苦衷,劝你识相,当他手下?”
谢真:“……差不多吧。”
这也是他行走四方时,和一些邪魔外道打交道时的心得。陵空笑道:“这话你自己也知道骗不到你,他又怎么会白费功夫。”
“既如此,前辈此前又为何担心我们会受他蛊惑?”谢真问。
“连哄带骗,引人入彀,只是不入流的手段。”陵空道,“他许诺的东西,常是旁人不得不要、难以推拒的,他也会信守诺言,只不过在此之间,你已经无意间跟随在他左右。”
想起在千愁灯中所见所闻,以及翟歆的下场,谢真深以为然。看到一旁长明面无表情,陵空又将话头指了过去:“别不当一回事,倘若小蝉花没能从星仪那里脱身,你与他依约于满月在渊山相见,你能否断言不会受他威胁?”
还没等长明答话,谢真就正色道:“没到那当口,又如何在假想中作选择?星仪听了想必也要觉得有趣,他还没做呢,我们就自己先纠结起来。”
他难得如此认真对答,陵空也微微一怔。谢真又道:“且不说事到临头不一定是非此即彼,就算真有这情形,无论怎么做,都不是他的错,要怪也得怪那蓄意害人的一边。”
陵空无奈道:“好了好了,不是要欺负你们家凤凰,就是叫你们不能掉以轻心——有一点你说得在理,若非到了那关头,谁也说不好情形会是如何。说到底,我也不是就相信你们绝不会作出错事,可是我活了这些年,最后领会到的就是一件道理:事情总不会在你做好万全准备之后再来。”
谢真与长明相视一眼,都严肃起来,等着对方往下说。
“霜天之乱时,仙门与三部都是措手不及、疲于应付。”陵空道,“我虽对天魔的诞生缘由有所猜测,但终究不知道临琅当初发生了什么。若是详加探访,或许能一窥全貌,可惜那时实在没有这个余暇。”
他依次望过面前两人,沉吟道:“你们想问,星仪是否会携天魔之力,在延国重演临琅旧事。要有真凭实据,你们自然可以昭告四方,前去除魔卫道,但只怕星仪不会给你们这个机会。”
“不用非得有什么能说服天下人的理由。”谢真闻言道,“只要星仪现身,我们自然要去对付他。”
“我要是他,就不会在此时贸然出来讨打。”陵空一摊手,“他不出现,你能去找谁麻烦?没凭没据地打上衡文书院?还是对延国的凡人出手?说来说去,你们本来都还是猜测,连星仪是不是真在延国都不晓得吧?”
谢真并不气馁:“因此才要请前辈指点,好让我们能找到星仪的踪迹。”
“都说了,我不清楚临琅当年情形,也就无法据此推断延国。”
陵空欣赏了片刻这两个人皱眉沉思的表情,才道:“但我知道哪里或许有这个答案。”
谢真反应过来:“临琅旧址?”
陵空颔首。长明则说:“临琅起初是险恶绝地,后来经历六百年,早被人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你要说那中间还有没被发现的遗迹?”
陵空不屑道:“那六百年来,有谁破解了天魔的来历么?”
谢真:“……这倒没有。”
“若是那么容易就被人看穿,也不是他的手笔了。”陵空说道,“何况至关重要之物,不一定在眼见之中。”
长明反问道:“就算这样,星仪能以金砂化身行走世间,他自己也有机会毁尸灭迹,会将破绽留着,等我们去抄他的老底?”
“所以我说‘或许’啊!”陵空怒道,“总有些东西无法抹消,再说我也只需些许印证,难道你还想让我跟你保证这一去手到擒来马到成功吗?”
谢真:“……”
长明却把脸上挑衅的神情一收,平静道:“你说只需些许印证,只怕也不是对临琅全然一无所知吧?与其等我们印证完了再讲,不如先说说你知道,我们一起参详。”
陵空手指在空中虚戳了两下,嘲道:“在这等着我呢?”
谢真在旁边看着,心想别看他们针锋相对,性子其实像得很。两个都想占据上风,力争主导,谁也不愿受人制约。
这么一杠上,两下就僵持起来。陵空行动受限,固然无法轻易摆布对方去为他探查,长明也很难一口气把对方心中所知全都掏干净。
纵是两代王庭之主,血脉相连,彼此也还不能全然信任。与其说争一口气,不如说争的是此事的决策权力。
只见陵空顿了顿,冷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无非是怕我延误时机,对延国那边不管不顾,乃至故意等那边闹出什么麻烦再去勘察。”
谢真:“……”他还真没往这边想过。
长明面不改色与他对视。陵空又道:“虽然我也确实不关心仙门会怎么倒霉,但我心里有数。当年星仪在临琅搞风搞雨,未尝没有各派坐视的原因,我如今更不至对此漠不关心。”
“那是最好。”
长明也略一让步,“去临琅一探势在必行,在此之前,能否将天魔的事情再与我们解释得更清楚些?”
谢真没和他交换眼神,闻言也心领神会,说道:“我如今也身负一道天魔的印记,怎么使用,全靠自己摸索,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陵空半晌没说话,良久才道:“天魔本身的法门,我并不清楚。非要形容的话,我想它应该算是一件半途而废的残物……它没能达成星仪的期许,因为某些缘由中途横遭扭曲,因而酿成大祸。”
还没达成,就已给世间带来如此大难,真要是完成了,又该是个什么情景?
正当谢真讶异时,陵空却道:“至于星仪想令他成为的模样,世间与之相类的,你们已经见过了一个半。”
“一个半?”
对面两人异口同声道,实在是这说法匪夷所思。
陵空说出了令他们震惊的答案:“那半个,是繁岭的先祖之灵。它已具备少许超脱世间的特质,却难再进一步。至于那一个……”
他将目光移向长明,平淡道:“即是凤凰传承。”
第178章 羡无穷(一)
谢真:“这又是为什么?”
指望那两个互打机锋的在那绕来绕去,大概永远得不到解答,因而他决定遵从本心,不懂就问。
他在十二荒见过繁岭祖灵后,有了些与天魔牵连的猜测,可是他从未往八竿子打不着的凤凰传承上面想过。
“凤凰传承究竟是什么,他一样想问。”
陵空隔空点了点长明,“我曾对他说,等他越过那界限,自然会懂。如今等不到那时候,我也只好给你们粗浅地解释一番。”
说着,他将手翻过,掌心托起一缕火焰。
他本人尚且是虚影,火却做不得假,蓬勃灵气有若实质,且有一股天然的威严。禁地中已是傍晚,这团火甫一现身,顿时放出灿然光明,将四下里照得通亮。
谢真望着那火,一时看不出什么门道,但不妨碍他凝神专注。眼下对方要说的,恐怕已是这世间罕有的秘闻。
陵空问道:“在你看来,这是什么?”
他看着谢真,想必很清楚长明不会配合他来一问一答。
谢真没那么多和他杠的念头,闻言老实道:“以术法生出的火焰,灵气精纯,催发时偏重使其光亮,因而外有定形,内蕴暴烈。”
陵空顿了顿,尴尬道:“说得很是,但你可以把它当成一团寻常的火……我只是拿来做个示例。”
谢真:“……”
长明没好气地看着陵空。对方轻咳一声,不再卖关子:“你知道它是火,是因为见到它的光亮,感到它发热,是不是?”
谢真不明所以:“是。”
“那么,假若这火并不在此处……”
陵空比了个手势,掌上火焰随之消隐,但那光亮与热力仍在:“我放了个幻术,遮蔽了它的模样,但你要想象这团火已经不在这里。”
谢真点头。陵空道:“它仍旧发出光,令你觉得灼热,只要你站在左近,便能实实在在感觉到。可既然它本身不是在这里,无论你泼上一碗水,砍了我这只手,或是唤来一场大雨……都无法将它扑灭,因为你不能击破那虚无之源。”
他收起幻术,把火随手抛在空中悬停,总结道:“这团‘假若的火’,既在此处,又非全然在此处。明白吗?”
谢真:“明白了,又没完全明白。”
陵空:“……”
长明嗤地一声笑出来,说道:“瞧你这比方打的。”
陵空对他怒目而视。谢真本来还在思索,见状连忙道:“前辈说的,我大致能领会。这个‘假若火’超脱此世,光与热对此世却是真实。”
“你这不是挺明白吗?”陵空扬眉。
谢真:“不解之处在于,它是如何从此世消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