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两下就喝完了,他又抄起铜镜,一手擎住,朝向夜空。此时云淡星稀,镜面有如一轮黯淡圆月,他聚起一缕细微灵气,使上面逐渐现出图形。
镜中幻影千变万化,亦是一种修行,不过孟君山平日还是更爱用笔墨。现在他懒得回屋铺纸,只是随意在镜中描绘。
心不在焉之下,他几次画出不应有的影像,发觉后又匆匆拭去。最后他索性只画熟人,画来画去,凝波渡的景象也现于镜中。从舟上望去,萍桥上白衣剑修只是浮光掠影中的一点。
“你可真搞了不少事情,真教人头疼……”
他喃喃自语,胡画一通,反正想来对方也不会介意他乱涂乱抹。过一会,他擦了笔墨,又开始画那张花妖的面容。
兴许是旧友原本的样子太过清晰,遮住了后来的印象,他自诩一眼就能将人的相貌丝毫不差地记下,此时画花妖时,却觉得怎么看都不对,失却了原本韵味。
他勾勾改改,又去了颜色,只用素笔描摹。渐渐地,他仿佛察觉到一些景象在记忆深处飘荡,那是连他自己都不记得的东西。
……为何会这样?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越是试着回想,那抓不住的灵光反而越是模糊。但是,在那浓淡轮廓、深浅线条之间,确有一幅脸孔浮现出来。
他怔怔地停笔,看着镜中的画像。
那已经离他认识的那个花妖相去甚远,至多有个五六分相似,是一张清瘦的女子面庞。
他不认识这画中的人。寻遍记忆,也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她究竟是谁?莫非是谢真那身为妖族的母亲?
可据说早在谢真被瑶山收留时,他母亲就已不知所踪,那时他自己还只是个入门不久的毓秀弟子,怎么会见到这没有半点交集的人?
此事中的怪异之处令他心神不宁。他竭力搜寻,记起一件久远的小事。
事后想想,那时正是瑶山变乱之后不久。师父轻易不能离山,但也为那新接任的陈掌门尽心,多方施以援手,勉力平息在仙门中引发的波澜。
那时毓秀上下也颇为紧张,孟君山修行只算略有小成,师父并未遣他去做什么要事,只在某天郑重托付一封信给他,详细说明了要送到何地。
他带着信一路来到个毫不起眼的小镇,按照师父的吩咐,带着信在一间客舍中等待。那时,他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醒来时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信已被取走了。
师父与他说过交信的情形,他经历的也正如描述,因而并不以为异,只觉对方术法精深,且不愿露面。时隔多年,再去回忆当初情形,却觉那烟雾般朦胧的记忆也有所松动。
他凝聚神念,小心地探查这段过往。或许是经历了千愁灯的缘故,他对这隐匿的记忆更加得心应手,当他撬开封锁时,数不清的画面骤然涌入脑海之中。
他从林间飞掠而过,毫不怀疑自己奔去的方向;他从袖中取出一面师父所赐的小镜,将其挂在腕上;他来到一所小小木屋前,敲响了门;他又重返那间客舍,整理衣冠,扫去浮尘,和离开时分毫不差地坐回原处……
这些举动无疑是由他做出,但绝非源自他本人之意。
在那些支离破碎,无法接续的景象里,他看到了画像中那名女子。
“他”说道:“谢诀的后人不能流落在妖部。无论你去到何地……”
断裂的画面无法拼合,在那块碎片的最后,他只看到了对方毫无一丝血色的面容。
第172章 洒芳枝(二)
玉瓿之上,水流变幻,点点光痕描摹的图形已非昔日模样。在毓秀山所在星位不远处,一道深红轮廓如同血痕,朝西逐渐淡去,若隐若现,与远在芳海的慧泉相连。
内室中仍留有一丝寒气,但已不似日前那样酷烈。地脉镇压后,门中上下都大大松了口气,如今登云路恢复如初,小楼也清扫干净,看不出半点之前冰天雪地的痕迹。
只是掌门那些花木近来遭了不少罪,又被这么一折腾,越加零落可怜。弟子们也试着挽救,孟君山路过看到了,忍不住叫他们少费些力气,想来掌门也没有多余心思放在这上面,日后再补进就是。
如他所料,掌门依旧闭门不出,孟君山揣着衡文的信匣与一肚子烦恼前来时,也只得了个座椅用来发呆。
在他开始数玉瓿上有几个光团时,掌门终于结束入静,从帷幕后起身。他忙上前服侍,等师父有心情听人说话了,再把近日的消息一一转述。
“衡文……”
郁雪非闭目片刻,探手启开匣子。孟君山退后回避,但也看得出当中只有薄薄一张帛卷,别无他物。
看过内容,郁雪非随手卷起信卷,朝匣中一扔。半晌,他忽道:“对王庭,你作如何想?”
孟君山早已思索过无数遍,闻言说道:“祈长明得位这些年来,三部对其俯首听命,本人虽有些孤僻乖张,但自王庭以下,治下妖族行事颇有约束,更甚先代。于世间而言,也并非全无益处。”
他言有未尽,也只能说到这里。仙门固然不愿坐视王庭复兴,但一个权柄在握的三部之王,对妖族的震慑非同寻常。近些日子,那些四处流落、善恶难分的小妖愿意回归妖部,谋得一席之地,而成气候的散装大妖,许多也因畏惧王庭威严而匿踪隐迹。
他略一斟酌,又道:“此前仙门与妖族争执,因慧泉而起,现下又掺杂了渊山镇魔的纠纷。王庭无礼挑衅,我等必要回以颜色,但归根结底,在镇魔一事上尚要释清误会才是。”
“误会?”郁雪非扬眉,“现在倒是知道油嘴滑舌地试探你师父了?”
孟君山离席跪下:“弟子不敢。”
“我看你是敢得很。”郁雪非冷冷道,“也罢,省得你胡思乱想。”
他踱步到摆在桌案上的玉瓿前,望着其中跃动的水流。
片刻后,郁雪非开口道:“王庭执意要进渊山镇印查看,追索的不只是十七年前失去的灵气。他们或许更想知道,镇印是否被改过,又是改成了什么样。”
他转回孟君山面前:“你想得不错,仙门的确改过镇印中的阵法。”
虽然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师父确认此事,还是孟君山心中一沉。他不知要作何表情,只听对方继续道:“霜天之乱后,世间灵气一径平稳,少盈少昃。你是否想过,当天魔被消磨殆尽,渊山镇印崩解时,这情形会有何等不同?”
孟君山道:“当会令世间重归盈昃涨落,回复原本的正理。”
“若只是如此,那还好了。”
郁雪非抬手一指,空中浮现出一片四四方方平整的削薄冰面,其上雪纹纵横交错,蚀出镂空的轮廓,赫然是一幅极为复杂的阵法图纹。
“渊山镇印归还的灵气有其限度。”他说,“镇压天魔后释出的灵气十不足七,其余沉滞在阵法、渊池、地脉中,一旦渊山的使命完成,镇印毁去,这些灵气将在世间引发一次空前绝后的盈期。”
孟君山久久无言,好一阵子后,才涩然道:“渊山镇印是王庭主导筑成……这也在霜天之乱时那位凤凰的预计之中么?”
郁雪非道:“至少仙门曾经并不知情,直到先代反复测算,方才确信此事。正清与毓秀均有知晓,为此才联手改动渊山镇印。”
说是这么说……孟君山心中对此事也不敢全然赞同,但在师父面前,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这等悖逆之言。他僵硬问道:“那十七年前未能归还的灵气,就是因为这个?”
“那不是我们有意为之。”郁雪非皱眉,“按照先前计略,镇魔不应受什么影响——只能说,总有我等无法算到的事情。”
孟君山不禁道:“那瑶山……”
“瑶山的情形颇为复杂,他们对镇魔抱着极大的执着,预言天魔将在这一代彻底陨灭,但这与我们的推算并不相同。”
郁雪非道,“霜天之乱时,深泉林庭对瑶山格外照拂,且不论里面有何款曲,正清愿为仙门遏制妖族的兴起,瑶山那群死脑筋却不一定会认可。”
他淡淡扫了一眼孟君山:“陈掌门与我有旧,谢真更不用说。但是,以谢真和王庭后人的交情,我怎能将这与妖族干系重大的秘辛托付给他?”
“他绝非这般不可信任之人!”孟君山脱口而出。
“你还要为他说话吗?”郁雪非看着他,“在他复生之后,与仙门针锋相对,无意回归瑶山,如今已在王庭的时候?”
“……”
孟君山紧咬牙关,默不出声。郁雪非平静道:“他身上毕竟有一半的妖血。若在妖族长大,就是彻头彻尾的妖族;拜入仙门,也未必是完全的仙门中人。”
孟君山难以置信道:“难道师父一直都是这么看他的吗?”
谢真还在瑶山时,每次拜访毓秀,他都陪伴在侧。过往如在眼前,即使现在回想起来,他也从未觉得师父对谢真有何异样——那严厉又不失关切的态度,以师父的脾性来说,实属难能可贵。短暂的相处中,他给谢真的好脸色比给孟君山这个麻烦徒弟的还多。
就连对王庭的态度上,师父也只是淡淡提点过他几次。比起提到这事就唠叨个没完的灵霄,师父甚至都显得通情达理点……
他从未想过,那背后或许始终都是评判的眼光。
“我曾以为,既然拜入瑶山门下,他当会成为行事端方的修士。若非毓秀门规所限,不能收下妖族血脉的弟子,我定会亲自教养他。”
郁雪非神色间罩着一层阴影,“可惜,他踏入世间后,仍旧向着妖族靠拢而去。我并不怪他,这骨中之亲,血中之缘,天生如此。”
“师父,你不怪他……”
孟君山低声道,“只是觉得,他果然还是妖族的后裔,是么?”
郁雪非并未回答,只是望着水流中的星辰。在他背于身后的衣袖中,那只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
“若不是情形复杂,我真想去毓秀问一问郁掌门。”
谢真轻轻叹了口气,“大概,他应该还是会回答我的。”
“不急。”长明说,“和封云摊牌,就是想让他那边看看有何。假如就像我想的那样,郁掌门真的对瑶山的秘辛有所听闻,那时再说也不迟。”
两人离开揽素镇后,并不取捷径,而是自林中返回。夜中月光朦胧,芳海中雪白枝叶依稀摇动,使得这半明半暗的美景更添幽寂。
谢真怅然说道:“不听到郁掌门亲口说,我总不愿这么想他。”
“那也是常情。”长明道,“我们要是猜错了,那是好事,可你以后再与他打交道,务必要谨慎。”
“恐怕再见之时,我也不会被他当作是仙门中人了。”谢真苦笑道,“似乎也没什么分别。”
他本来满心都想着瑶山的过往,被这么一打岔,堵在胸中的悒郁好像也被遗忘了一会儿。长明冷哼一声,说道:“你有一半妖族血脉,爱当妖族就当妖族,爱当修士就当修士,又需要旁人来说甚么?”
谢真莞尔:“是。”
“要是你自小在妖部长大,或许如今就是……长得不像花妖的花妖了。”长明说着说着,又摇头:“不成,那多半我们就没法认识了。”
他状似遗憾,谢真知道对方有意逗他开心,便也顺着说道:“也没准和你一起被塞在筐里。”
长明:“……”
“不过说到这个,我隐约记得,阿娘对于要把我送到瑶山,并不十分情愿。”谢真记起了在鬼门中见到的过往,“没想到在师父那边看来,却是她不告而别,将我留给了瑶山。这其中,多半还有什么我不清楚的事情。”
长明若有所思:“她将蜕壳给你,是预料到你会去镇魔吗?但又有些没道理,你那时的年纪,再怎么都看不出修道天赋……或许不一定是知道你要去向何处,总归是担心你的安危,且无法伴你左右,这样也说得通。”
谢真默默点头,眼前又浮现出她带着泪水的眼眸。
若是回忆起这些时心中痛楚,那反倒是触之可及的怀恋。但他记忆中只有那浮光掠影的残片,即使明知道应该难过,却唯有深不见底的空茫伴随。
至亲,师门,长辈……过往的纠缠已经难分难辨。将这低回心事留于夜中,明日仍要一心前行——纵使这样想着,知道王庭就在前方的树影之间,时辰已近初晓,天色也仍旧幽暗,不见黎明的光辉。
长明遥望远处,说道:“天明之后,又是麻烦的一日。”
谢真随着他停下脚步,无需多言,彼此也知晓对方所想,任凭静夜围拢在他们身周。片刻后,长明解下朝羲:“回去前,来打一场吧。”
“比剑么?”谢真挑眉,“你从来都不喜欢这个。”
长明:“也没有那么不喜欢。”
谢真笑望他一眼,抽剑出鞘。只见飘叶纷纷,如雪而落。
第173章 洒芳枝(三)
“我不练这个。”
年少的妖族瞥了一眼树下的旅伴,为让对方务必放下这念头,又道:“剑都没拿过。”
“这就有点夸张了啊。”谢真说,“看得出,你多少也学过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