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说,临琅的星仪。”谢真道,“不管他眼下是本尊,是化身,还是以什么法门寄托……总而言之,他无疑仍在这个世上。”
尽管多少也有所猜测,真正听到这个定论时,封云还是不免脸色难看至极。
“这就是大师兄说过那个……取得天魔之力作乱的来历不明者?”他喃喃道。
谢真:“正是。”
他在空中虚划,如雪的银光逐渐凝成图形,就算他不擅长作画,那金砂面具看了太多次,总算也大致拟出了轮廓。
“他的化身,常常戴着这样的面具。”谢真把那图形转了个方向,冲着封云,“是金色,有些黯淡,大致意会一下。”
旁边无聊听着的长明闻言,伸手一弹,一道细小火光跳到面具的图形上,宛如一卷薄薄的丝缎展开,将面具染上了金色。他端详片刻,又曲起手指稍作调整,使得那略显幽暗的色泽也惟妙惟肖。
“就是这样。简直分毫不差。”谢真赞道。
封云:“……”
他沉默片刻,道:“我记住了。”
谢真本想将图形散掉,但又觉得这颜色涂得不错,于是把它捏成个团,拨到旁边去。他问:“之前你没有见过戴这样面具的可疑之人吧?”
“从未见过。”封云确信道。
谢真也算是放下了一点心:“他此前似乎有意谋取王庭的慧泉灵气,并未得手,之后又想劝诱我为他效力。还有,你有没有从白秋声那里问出些什么?”
“白秋声?”封云没想到对方会提起这个,“我们将他带回瑶山后,他神智时而清醒,时而昏沉……等等,你是说?”
“我看得出,他当时戴着那一块乌木面具之中,就附有与天魔之力相类的法门。”
见封云遽然变色,他解释道:“白秋声本人应该与此无关,也未受沾染,只是那面具是一件法器,赋予了超出他本身技艺的剑术。我姑且猜测,此事也与临琅星仪有关。”
封云紧紧皱眉,半晌道:“他是当初从瑶山分至燕乡的一支,我问过他,那里已经几乎没什么传承了。他的剑术是按部就班,和师父习得,但他游历时被一名隐藏形迹的修士所伤,对方为表歉意,送了他那块面具。他说那面具原本只是助他在练剑时静心凝神,可是逐渐他发觉只要戴着面具,便能使出超凡脱俗的剑术,有如神助……唯一的缺陷是,非得与人对战到快要落败时,那股灵光才会闪现。”
“就算是妖族来看,这法器也绝对算得上邪道了。”长明淡淡道。
“白秋声年纪尚轻,这诱惑于他确难抵挡。”封云就事论事,“他原本的天资并不差,可是他能靠着这面具挑遍名门大派的剑修,哪怕只是切磋剑法,也足够惊人,远远超出了他原本的程度。”
谢真道:“对他来说,有这么一遭经历未必是坏事。修剑之道,修心为上,他原本或许经不起引诱,若能破而后立,自当有一番成就。”
“我与他相识尚短,还不好说秉性。”封云若有所思,“倘若大师兄首肯,他又可堪教化,藉此能令燕乡一支回归瑶山,也是好事。”
“你才是掌门,这还用问我么?”谢真随口道。
封云的神色有些尴尬,但没挪开视线,仍然执着地看向他。就算余光看到旁边长明嘲讽的表情,也当做没见到。
谢真也颇为无奈,只得说:“此事由你决断。”
“是。”封云答得很快。
谢真心里直叹气,转开话头道:“星仪会在白秋声背后推上一把,我猜不到他究竟是什么意图。只是,万一他对瑶山有什么想法,一定要严加提防。”
他其实也不能确定星仪是为了对瑶山做什么,才把白秋声推出来。如果他就是观澜祖师本人,似乎也不必绕这么大的圈子,他只要在瑶山现身,就够现在这群弟子们头疼了。
“我知道了。”封云点头,“大师兄,你之后要去渊山么?”
“对于天魔,我还想从另一处地方探求一下它的奥秘。”
谢真指的自然是石碑前辈那里,“待到做好准备,再去镇印之中查探。”
封云仍旧担忧,但也无从劝起,想了想,还是说道:“衡文在凝波渡选了开启镇印,与其说是支持瑶山,不如说是要和正清对着干。真到了要去渊山的时候,他们未必会帮忙。”
谢真也颇为不解:“他们最近是怎么回事?”
衡文在延国根植多年,一向是面上与正清交好,平时则自顾自地发展对延国上下的影响。这回直接和正清顶上,可说是和以往的策略背道而驰。
“衡文内的继承,与延国的储位之争,都已到最后时刻。”封云道,“想来,这就是下一任山长的作风。”
谢真以前甚少关心这些,此时却隐约觉得在这当口,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封云察言观色,说道:“大师兄对衡文与延国的情形有些在意么?不如我回去再作查探,看看是否有什么不对。”
谢真自无不可,封云于是问道:“那传讯……”
“就不劳你们再赶来王庭了。”长明道,“系柳镇上姚家药铺,找掌柜的寄信,说从瑶山送往芳海即可。有瑶山的印记,给你算特急。”
封云:“……”
“说起来,你先前说的那一半约定是什么?”谢真问。
不等封云开口,长明就说:“我请封掌门在凝波渡暗中助王庭一臂之力,以此探寻十七年前镇魔时被隐瞒之事。”
封云也一整神色,沉声道:“殿下许诺了你所知的讯息,那究竟是什么?”
谢真没想到两人竟在凝波渡前就有这么一笔,难道就是在渊山的相会,才促成了此事?他们那时候说着说着都快打起来了,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说通的……
长明先看了看谢真,他们回来后还没聊起到此事,谢真轻轻点头,表示不用顾及他。长明于是道:“关上镇印的人,我认为是毓秀的向敏。”
封云惊愕道:“怎么可能?”
“你看,”长明冷冷道,“一旦怀疑中的此人是名门弟子,你们就‘怎么可能’,难道非得是哪个名不见经传的修士为了一己之私做出这举动,才算合情合理?”
封云深吸一口气,稍稍平静下来,说道:“我知道你对仙门有成见,但抛开门户,也不提她与大师兄的旧交……向敏在那些人之中修为最高,说句诛心之言,就算其他人都不行,她撑到等来援救也不是难事。”
“先不谈她这么做的理由,我只说我为何会如此想。”
长明平静道,“据我探问过的几个当时在渊山的弟子所说,在诸人五感被蒙蔽之前,他们都提到向敏似乎用什么法门提升了修为,可见此举令他们印象深刻。”
封云紧皱眉头。长明又道:“渊山中溢出的天魔之力,会对术法有极大的干扰。遮蔽感官的混沌,究竟是在那时刚好扩散,还是因为她身上灵气爆发,才触动了天魔的反制?”
“但当时情势紧急,她自然要倾尽全力。”封云脱口而出。
“我不是说她故意如此。”长明道,“可要在那种情形下关闭镇印,比起毫无防备、突如其来被夺去感知的其他修士,难道不是灵气正运转到巅峰的人更容易做到?何况她当时冲杀在前,本来就离镇印最近。”
封云喃喃道:“……这也都是猜测。”
长明道:“要是能确定,还用在这跟你解释?向敏的疑点,我看得出,仙门不会看不出,只是要么觉得她绝无理由这样做,要么不愿意为了个猜测招惹毓秀而已。”
谢真都听得愣住了,这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况且他同样无法想象向敏会如此做。长明看向封云,缓缓道:“原本我也只想着从旁处再做求证,但今日你既讲了瑶山旧事,我想问一句,这秘辛当真没有半点泄露在外?”
“什么意思?”封云的语气并非质问,而是带着一丝恍惚。
长明道:“我就直说了,倘若动手的真是向敏,那授意她这样切断后路,永绝后患的人,会不会是郁雪非?”
第171章 洒芳枝(一)
“师兄,”他听到有人低声叫他,“师兄?”
孟君山将神识向下沉去,看见闻人郴悄然走到他身边。四下地面铺满冰雪,她行走之时格外小心,以免踏出太多声响。
此时,他的目光寄托于镜中,心境仿佛也抽离了烦扰,旁观着窗门上幢幢人影。一列灯盏悬于廊下,雪色流金的光辉之中,人们的面容也失却了颜色。
他看到他自己双目紧闭,眉间凝重,旁边师妹两手交握,神情又是忧虑,又是焦躁。她唤了两声之后,见对方还没醒,只能轻推他肩膀。
半空中的铜镜徐徐旋转。孟君山睁开眼睛,重回人间。
镜中四面空虚,现世则宛如严冬,正是从一处寒茫无依,到了另一处同样冰冷的所在。
“是什么……”
他一开口,嗓子沙哑不成声,几个字后才清楚起来,“是什么时辰?”
“又是一天半了。”闻人郴垂头道,“乔师兄在另一边接替你为师父护法,你也该缓一缓。”
掌门所在的内室之外,如今已成了天寒地冻的雪洞。冷气蔓延,一缕缕形状扭结的冰柱从梁上挂下,那些附有阵法的灵灯也有不少毁损熄灭。
孟君山原本静坐在门外不远处,当他神念游离,襄助掌门压制地脉时,冰霜爬上了双膝,将那垂在地上的衣袍也冻住了。空中满是灵气凝成的霜花,将他发间眉间染成雪色,远远看去,就像一尊白皑皑的冰像。
他先抖抖袖子,以灵气挥散冰霜,随即抓着窗框起身,让腿脚逐渐回复知觉。匆忙之间,也顾不上齐整,身上仍旧片片斑驳发白。
“现下形势如何?”他问。
闻人郴道:“师父仍在闭关,看地脉情形应无碍,余人都在山中各处,尽力消弭地脉扰动。”
孟君山默然听着,招手使空中徘徊的铜镜落下。在他手中,镜面雾蒙蒙一片,正如他此时心境。
毓秀山下镇压的冰泉地脉,与王庭所属那一条熔泉地脉相互缠绕,用以牵制与监察慧泉,这是此前连他也不知道的秘闻。若非事出突然,想来会到他真正接任掌门的那时,师父才会将其和盘托出。
王庭此次并未掠走毓秀的冰泉,只是使那条熔泉从闭锁中释放出来。可地脉双生的天性不是没有代价,门派从前得益于这两条地脉,如今熔泉脱离,冰泉也需重新镇压,使得毓秀山上下动荡不安。
若只是镇压冰泉,有掌门与他,加上其余弟子的协助,本身也只是耗费工夫的事情。但凝波渡后,王庭的激进之举在仙门中掀起轩然大波,瑶山态度暧昧不明,众人都在等着正清与毓秀下一步的决断。
其实大家心里也知道,要是有哪个大派是有本事、且愿意第一个站出来剑指王庭的,那必然是毓秀无疑。别说毓秀的传统就与妖族不睦,这次凤凰专找毓秀针对,不是挑起争斗是什么?
想到这里,他又问:“有谁上门么?”
“……有。”闻人郴不太高兴地说,“原本按照师父的吩咐,关了山中桓阵,闭门谢客,没多久,正清与衡文使者就一先一后过来了。我说掌门闭关,师兄你也脱不开身,他们也只道等多久都无妨,现下我将他们安排在半山暂歇。”
她瞄了一眼孟君山,劝道:“让他们再等等,反正都等了这么久啦!师兄你先去歇一下吧。”
“不妨事。”孟君山笑道,“也用不了多久,我去将他们打发了。”
他看得出闻人郴此刻强压不安,想来在门中诸人不是闭关就是忙着收拾事情的当口,她在外上下支应,定然勉强。因而,虽知两派使者前来并非小事,但也做一派轻松语调,免得对方更加担忧。
闻人郴眉头深锁,倒也没再劝说,只道:“放心,这里有我看着。”
既然要迎客,就不好留这副狼狈模样。孟君山先去收拾齐整,又从柜中找出个许久不用的木匣,翻出一瓶甘药来。
他此时倦意深沉,乃是用尽心力协助镇压冰泉所致,不是寻常犯困,更无法强行驱散,唯有休憩才是恢复的正理。
这甘药既无催化之力,也不对灵气运转横加干涉,只会令人暂且保持神智清明,之后该休息还是得休息。对于修炼间隙,偶有什么事务要应付时,服用此药就十分合适。
其用料简明,效用清楚,在仙门中广受欢迎,也于兰台会周转之中占了不小的一笔——面上不说,买的人都心知肚明,这精妙的水炼之法,绝对是静流部的出产。
就算是在毓秀,对这种颇为安全、只是疑似来自妖部的灵药,也不至于禁止弟子私下采购。孟君山与霍清源熟悉,以前时常有兰台会的新品捎来,后来这些都被他收在匣中,找了个角落放着。
如今到了不得不用的时候,他也不再想些有的没的,从瓶中倒出最后两粒。甘药色作青碧,形如翡翠珠,在灯火中仿佛含着一泓清泉般的幽光。
他把两丸都压在舌下,味道全然不像平常灵药那样芬芳,三分冰凉,七分酸涩。他静立片刻,方才打叠精神,出门见人。
待到送走两名使者,已是夜半时分。山间寂然无声,登云路寒气森森,似乎昭示着地脉的镇压尚算顺利。
孟君山却无法就此放下心来。歇是要歇的,至多一个时辰,不超出两个,天亮之前赶回掌门处应当无碍。但直到返回居所,他仍然心绪纷乱,难以平静。
正清使者是他认识的小辈,两派彼此熟悉,过多试探也是无用。对方仅仅送来灵霄掌门的意思,希望毓秀在对王庭一事上谨慎。
至于衡文,态度不可谓不古怪。他们以往对毓秀敬而远之,如今却一反常态,暗示倘若毓秀与王庭有意相争,衡文当尽援手之义,另附一只信匣,言明请掌门亲启。
信匣此刻正放在案上,镶金嵌玉,宝光华美,十足的衡文派头。对于当中有什么奥秘,他并不好奇,但也不得不去思索。
旁边的另一只匣子则以桂木制成,不见标示或装饰,将内里的药气紧锁其中,不使一丝流露在外。回过神来时,孟君山察觉自己正盯着那药匣出神,只好起身将它重新塞回柜子深处。
甘药那酸冷的余味徘徊不散,让他打消了去歇息的念头。最后,他还是从箱子里找出一点私藏的酒,翻到屋顶坐下。
干涸的灵气渐渐恢复,他无比疲惫,只有心神清醒,或许有些清醒地过了头。他边喝边想,任由思绪漫无边际地游荡,想着毓秀、仙门、友人、妖族……种种一切,许多往日情景如水中之影,神姿犹在,又触不可及,仅剩陈年旧酿般沉厚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