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无言地对视着,空气里流窜着一股紧绷却诡异的气息。
补好她也不会穿了,补过的足衣不舒服,也不符合她公主的身段,萧屹川知道这一点,面容整肃地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应对。
忽地,慕玉婵得意地笑了声:“早说将军不必动手,你偏不听。这下好了,等回去的时候你得赔我双新的才行。”
萧屹川认栽。
慕玉婵盯看了萧屹川一会儿,忽然放缓了声音:“将军,谢谢你。”
之前萧屹川还调侃慕玉婵该如何向他道谢,可对方说出口,他却不自在了。
“被我弄坏了,不必谢我,回去我赔给你。”
慕玉婵不是在谢这个,这几天的“苦日子”似乎让她明白一个道理,或者说想通一些事情。
她所感激的,是许久之前萧屹川向父皇求娶她。
若她未与萧屹川联姻,也许她会过上逃亡的日子,她逃亡事小,她蜀国的百姓变得流离失所事大。
那些痛苦远远要比云蒙山这几天痛苦、难熬千倍、万倍。
许是妻离子散、许是家破人亡。
这些想法过于沉重,慕玉婵不愿再想下去。
分明刚成婚的时候,她还怨过他的。
如今两国百姓相安无事、生活富足,她没有什么怨言,况且萧屹川对她也不错,那样高大挺拔的男人,甚至愿意去帮她洗足衣。
这可是大兴的平南大将军,横扫几国的杀神,他那双手,本该是持剑提枪的,她嫁给他之前,想都不曾想过,他居然这样的……贤惠?
这个词对于面前的男人来说,离奇但却贴切。
慕玉婵看着那张无可挑剔、俊美又坚毅的脸,心念微动。
也许,她该对他好一些。
翌日,晨光穿过卯时五刻的流云,萧屹川和慕玉婵离开了王大嫂家。而那双被萧屹川搓破的足衣,在王大嫂家的火炉内,化成灰烬。
萧屹川与萧承武依照计划,今日辰时约在云蒙山东麓的半坡亭见面。
傍溪村有雇牛车的行当,萧屹川便雇了一辆牛车,由车夫驾车,载着他与慕玉婵往半坡亭的方向去。
牛车后边是几块木板搭成的车斗,上边铺着干净的稻草供人落座。
稻草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慕玉婵靠在稻草垛上,心里一片宁静。
慕玉婵第一次做牛车,嫌弃之中略带新奇。
没嫁给萧屹川之前,她从没有过会有这样的经历,这几天就像是一场梦一样,既真实也虚幻。
冬日的阳光洒在脸上温暖而干燥,慕玉婵摸了摸脸颊,这些日子没怎么擦胭脂油,皮肤有些发干,看来回去得让仙露给她用花油好好按按脸才行。
这些日子的奔波有些令人疲倦,加之今日起得早,太阳这么一晒慕玉婵的困意便涌了上来。
她的思绪纷乱,时不时地瞌睡点头。有时候幅度大了会惊醒自己,复又撑开眼皮强迫自己清醒。
“困了?要不要睡会儿?”萧屹川揉了揉木板上的稻草,使其变得蓬松:“等到了地方我叫你。”
慕玉婵嘴硬,她好好一个蜀国公主,决计不会躺在牛车的车板上小憩,有失体面。
她断然拒绝道:“刚起来才多久,我没困。”
萧屹川没再劝,看看她想撑到什么时候。不过与萧屹川这样一说,慕玉婵也不困了。
两人不再说话,径自享受着最后一段路的安心宁静。
牛车慢悠悠地顺着小路往前走着,老车夫轻轻赶着车,时而发出一声吆喝。
萧屹川侧坐在她的身畔与车夫闲聊,或是提到今年的收成,或是提到车夫家中的妻儿老小。
慕玉婵有一种错觉,好像现下的情形,他们就是傍溪村的一对寻常夫妻,搭了顺路的牛车去都城内采买办事,一切都是那样的自然舒畅、怡然自得。
这是她身为蜀国公主这个身份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悠然南山、无欲无求,不必端着公主的身份,也不必考虑和亲公主的责任,所有的一切只剩下她自己和这方天地。
她闭上眼睛,小巧的下巴微微扬起,全身心的投入到这样的状态里。
片刻后,慕玉婵猛然发现,这几日虽然奔波,但几乎没有再发咳症。身上也比过去轻便了不少,只有那天从百花沟逃出来的时候,下山累到了才咳了一阵子。
难道说她好好一个公主不适合娇养,更适合放养不成?
“在想什么?”
慕玉婵睁眼,发现萧屹川正侧头凝视她。
“你发现了吗,我来云蒙山之后都没怎么咳嗽了。”
萧屹川回忆了下,确实如此:“云蒙山人少,气息养人,大概是帮你清肺了。这边有卖宅圈地的,我可以买座宅子。你若觉得舒服,以后随时可以来云蒙山这边小住几日,只可惜这边没有温泉。”
“……没有也行。”
随口的一说,提到“温泉”二字,慕玉婵不自然地附和了一声。只是她没发现,萧屹川的耳垂也有些红。
萧屹川喉结轻轻鼓噪了一下,又问:“你这是后悔了?”
“后悔什么?”
萧屹川眼眸微眯:“都说贵人多忘事,你忘了立冬那日,你在马车里跟我说过什么了?”
慕玉婵仔细回想了一阵儿,毫无头绪。
萧屹川缓了缓,靠近慕玉婵的耳朵,只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你说给我们给彼此一年的时间,婚期满一年之后,你我便和离。到时候你回你的蜀国去,继续做你的尊贵公主,或是另寻驸马,或是养面首。我则恢复自由之身,变回过去的孤家寡人一个。”
慕玉婵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件事儿,但原话好像不是这样。
她的原话可没提到另寻驸马或者是养面首,而是说和离后,萧屹川恢复自由之身,与他的青梅竹马在一块儿还是红颜知己把酒言欢,都是他的自由。
怎么现在重新提起就来变了味儿了?
他的声音很喑哑,分明是胡诌了她的原话,却有种他最委屈的感觉。
慕玉婵轻声质问他:“你少在那添油加醋,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养面首了?”
萧屹川目光变得敏锐:“你没说过,可你早就想那样做了,对吧?”
“你凭什么这样说?”这简直没有道理,慕玉婵粉拳紧捏,“你这是质疑我的人品!”
萧屹川再次靠近他,那种极具占有欲的气息,实在令人忐忑。
“你我去青山别院小住的时候,你看见静和长公主身边的那些公子们眼睛都是亮的。你说你羡慕静和长公主洒脱快活,你却无法潇洒自如。是不是?”
是有这么件事儿,可她这话的重点是在这儿么?
“你故意的。”慕玉婵坐远了些,小声嘀咕,“一个将军这么记仇,我是说的羡慕静和长公主养面首么?你不要颠倒黑白,你分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两人争执着,就在声音放大的最后一瞬,老车夫停下了牛车,说了句“到了”,慕玉婵与萧屹川的辩说也无疾而终。
萧屹川给了老车夫几文车钱,扶着慕玉婵下了牛车。
半坡亭里,萧承武和王猛已经恭候多时了。
两人齐齐上前,萧承武给萧屹川汇报这一日之内发生的事情:“大哥,依照你的计划,果然十分轻松一举拿下了百花沟营地,不过百花沟守营的赵将军被您‘抹了脖子’气得不轻。然后吴庸随唐世子去救静和长公主了,应当是昨夜行动的。”
萧屹川点点头,一切与他意料的完全一致。
原来萧屹川和唐临安那晚松树下相见是结了盟,萧屹川需要唐临安的虎翼军帮忙攻营,两只队伍在一起就比百花沟守营的将士多,加上部署得当,端了百花沟的营地,救出慕玉婵也相对轻松。
但作为交换条件,萧屹川需要把部分部下借给唐临安,以便唐临安去救静和长公主。
所以,那日吴庸才带领了两百名南军营的兵听从唐临安的调遣。
算算时辰,唐临安这会儿也差不多把静和长公主救出来了。
“我们也上路吧,”萧屹川道,“以免被他人抢了先机。”
半坡亭内有一残缺的石桌,萧屹川展开云蒙山的地图,其上错综复杂的图案、标记慕玉婵看不懂,但大概能看得出方位。
萧屹川道:“这几日已经淘汰了不少队伍,剩下的寥寥数几,属唐临安的虎翼军以及羽林军最为难缠。”
王猛看了看地图,指着一处道:“这两只队伍与我们南军营距离皇上的远近差不多,我们是不是走这条路?这条最近,定会先比他们到皇上那儿。”
萧屹川却摇头道:“这条路是最近,但危险也多,十分容易中埋伏,走西侧这条路,这个时候,他们绝想不到我会绕路。切记我们这次的目标是把人质送回去,而非灭掉其他队伍。”
慕玉婵起初不太愿意听这些兵法谋略,但听了一会儿竟意外被萧屹川认真沉着的样子吸引了视线。
她好奇地问:“你怎么确定他们想不到我们绕路的?”
王猛哈哈笑道:“夫人有所不知,萧将军的行军风格所向披靡,当年横扫几国的时候,也不会因为什么绕路的。向来都是遇神杀神、与佛杀佛,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我们将军绕路,无异于太阳从西边出来。”
对慕玉婵来说,王猛的解释并未让她理解,但王猛和萧承武体会很深刻。
每个主将都有自己的风格,对于萧屹川来说,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往往会选择最高效的作战方式。
即便不绕路,他们也相信萧屹川可以战胜其他的队伍,最多麻烦一点。
萧承武只当这是自家大哥的神兵妙计,问道:“大哥,你是怎么忽然想到这个办法的?”
萧屹川淡淡垂视着慕玉婵:“别忘了,我们手里还有一个刚救出来的‘人质’呢,这条路虽然远了些,但山势平缓,可以跑马。”
王猛和萧承武悟了。
这哪里是什么神兵妙计,根本是将军心疼夫人,不想走那颠簸陡峭的山路而已……
被点名的慕玉婵心有不甘,恼道:“我不会拖累你们的,不必照顾我。”
萧屹川轻笑了下,随后抬手打了一个呼哨,不远处的草丛内异动响起。倏地,一匹青鬃马从树丛内窜出,正是萧屹川的坐骑。
很快,潜藏在路旁杂草中的南军营将士也都一一显现身影。速度之快,不过眨眼瞬息之间。
慕玉婵下意思往萧屹川身后躲了躲,见过大变活人的,没见过一下子变出来这么多的。南军营的将士们藏在路旁的杂草里,她竟然毫无察觉。
萧屹川捋了捋青鬃马的鬃毛,朗声问:“老三,我们还剩下多少人?”
萧承武道:“借给唐世子两百,‘阵亡’三百,现在还有五百人。”
“足够了!”
说完,萧屹川一伸手,萧承武便将红樱枪远远丢过去,萧屹川利落地接住,顺手打出一个凌厉的枪花。
寒风乍起,男人如墨的马尾随风飘扬,束发的红绸在一片雪白之中耀眼夺目,他深眉远目,侧脸宛若青山一般棱角有度,让人移不开眼。
忽地,萧屹川朝她看过来,缓缓抬手:“上马,我带你。”
不知怎的,慕玉婵想起以前看过的话本子,那些面若冠玉、直斩长鲸的俊逸将军,一下就有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