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城之内,先前赵君和蜀山王各占了一处大宅作为居所,赵君走了人去楼空,蜀山王没有离开,而是衣冠整洁地坐在会客的花厅。
萧屹川到的时候,蜀山王正一人端坐在主位之上,悠悠品着香茗,花厅内焚着沉水香,大宅内已空无一人。
蜀山王没有意外,亦没抬眼,只是平静道:“大将军,坐吧。”
铁牛拦在萧屹川身前,怕有埋伏。
萧屹川摆了摆手,示意铁牛没事,随后持剑走到了蜀山王的面前。
他没有坐,只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蜀山王笑着摇摇头,撂下了手中的茶盏,抬头看了看萧屹川:“将军英武非凡,与玉婵正相配。”
萧屹川没有反应,蜀山王顿了顿,半晌才问:“玉婵和子介……他们两个,恨我吗?”
“我没问过。”萧屹川回答了他,淡道:“不过在大兴时,她时常想起你这个皇叔,也曾与我提及过你。”
慕玉婵说过,她皇叔是个性子很怪的人,总是和父皇剑拔弩张,但待她和慕子介却是极好的。也正因如此,萧屹川才能在这个时候,留他说几句遗言。
蜀山王在听萧屹川说慕玉婵会想他的时候,眼底几不可查划过温和的笑意。
萧屹川这才做到蜀山王对面,继续道:“蜀君有话要我带给你。”
“哦?我皇弟想问什么?”
“他想问你,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吗?
他在遣散身边护卫时,他最为信任的护卫的统领也问了这个问题。
他即便没能继承皇位,但终究是蜀国最为尊贵的蜀山王,只要他不反,他就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可以享受。
不过荣华富贵有什么意思?
先皇在得知他成了废人后便果断将他放弃,就连唯一的亲弟弟也没帮他说过一句话,转身就去做一个好太子了。
身边人对他的态度也从最初尊敬爱戴,变成了同情可怜、嫌弃轻视。
偌大的蜀国,偌大的皇宫,没人记得他的腿是为了守住蜀国江山才坏了的。
他不需要同情可怜,更不想被人嫌弃轻视。似乎将皇位夺回,是唯一有效的反抗,他也这么做了。
后悔吗?
大部分事情,他都没有后悔过,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这样做,别人不让他好过,他也不想别人好过。
若说后悔,便只有毒害蜀皇后一事,害得慕玉婵生来体弱。
他怎么也没想到,随着慕玉婵的降生、慢慢长大,这个帝王之家似乎也有人把他当做亲人。
他还记得,这个小侄女把藏了好久的奶糖分给他的样子。她说,父皇母后不许她吃糖,这是她的秘密,只说给皇叔听。
他凶过她、吓过她,他希望这个小丫头离他远远的,别让他的决心动摇。
可这孩子不怕他,也没躲着他,下雨的时候还会特地来找他,轻轻捏着他的病腿担忧地安慰他:“皇叔,捏捏,捏捏就不疼了。您别忍着,不然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我就是这样的。”
她就是这样的……
他好后悔当年下毒一事,所以他给这孩子找药,找了好多好多的名贵药材,看这她的身体渐渐好转。
蜀山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不想对这个孩子动手,也不允许别人欺负他的小侄女。
爱屋及乌,甚至后来蜀皇后再怀身孕,他也让慕子介平安降生。
不过这些往事和念想,他没有必要让别人知晓,哪怕这个人是慕玉婵的丈夫。
蜀山王收起神色,阴沉道:“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后悔之事,若说有,也只能是对我那个蠢弟弟过于仁善,我下手应该再狠……”
话未落,蜀山王的表情纠结起来,眉心紧皱,用力捂着胸口,嘴唇也渐渐发乌。
这是中毒的征兆。
萧屹川意识到什么。
蜀山王又喝下一口毒茶。
“我的命,只有我说了算,你们谁也别想动手!”
他争了半辈子,到头来也不过是一场空而已。到最后,他也想做件好事。
蜀山王看着萧屹川,他是玉婵的夫君,不必动手。免得……免得那孩子为难……
他拄着拐杖,冲开众人踉跄走到庭院之中。
似乎是怕蜀山王逃走,有兵卒想要去拦。萧屹川却抬手制止,示意不必管他。
北风乍起,翻飞了蜀山王的衣摆,他一抬头,冬日的暖阳便洒到了脸上。
他缓缓闭上眼睛,宛若一棵垂垂老矣的枯树,贪婪地吮吸着生命最后一刻的阳光。
“真是个好天气啊……”
时间似乎又回到了十几年前的那个温暖冬日。
那天的阳光和今日一样好,他一手牵着慕玉婵,一手怀抱慕子介,站在都城皇宫的梅花树下。
小丫头因为体弱轻轻咳嗽着,却欢喜地攥紧他的手掌:“皇叔,你快看,那株红梅开花啦!”
拐杖脱手落地,发出一声脆响。
蜀山王的唇角溢出一口鲜血,在他的衣襟上绽开一片鲜红,比那日的红梅还要明艳。
·
北风卷地,乌云蔽日。
蜀山王自行了断的同时,往赵地撤军的赵君,也被原本留守在大兴黔城的陈诗情堵截在驼峰关前。
驼峰关关如其名,两边是浑圆的高山,犹如两个驼峰,两侧的山上早就埋伏好了陈诗情的兵马。
赵君想要往上山逃窜占据有利位置显然已经不可能,他想退守宁城,却不曾想被慕子介与赵景峘断了退路。
鸟兽飞散,山上大石滚下,箭矢如雨,赵君狠狠然死在了驼峰关的乱箭之中。
赵君一死,部分赵国兵将缴械投降,也有几个赵君的手下大将打算血战到底,冲出包围。
赵景峘适时出面,斩杀了两个宁死不从的将领后,免去了一场血战,率赵国残余穿过驼峰关,打着匡扶社稷的旗号,往赵国境去了。
驼峰关这边处理好后,陈诗情就退回了黔地,慕子介也领兵去往宁城与萧屹川汇合。
萧屹川此行南下帮助蜀国连收四城,无一败绩,赵君一败,宁城内百姓们的生活又变得热闹起来。
不少闭店的商铺已经重新开张,萧屹川也命人在做善后的事情了。
看着宁城内的百姓再度安居乐业起来,慕子介的心情十分欣慰,而对于驼峰关一役的安排,也更加佩服起萧屹川来。
慕子介回来的时候,萧屹川正在给慕玉婵写信。
“原来姐夫早就让陈将军在驼峰关埋伏好了,赵君虽有十二万大军,但因地势不利只有挨打的份。”
慕子介起初还不懂萧屹川为何不将安排部署与他明说,直到后来遇上陈诗情,才明了其中的原因。
一来,是怕陈诗情一早就去驼峰关堵截赵国大军泄露给赵君。
二来,陈诗情所领的兵是大兴的戍边大军。
调派这么多戍边大军是不容忽视的大事,唯恐事情生变,慕子介也是到驼峰关的前一夜,才收到了陈诗情派人暗暗送来的口信。
感叹了一阵儿,慕子介的表情淡下去:“对了,我皇叔他……”
这个问题不可避免,萧屹川将笔杆架在砚边,冷峻的眉眼抬起。
“蜀山王服毒自尽了,眼下尸首已经运回蜀国都城。”
慕子介神色寂寥,欲言又止。
萧屹川续道:“他的棺材下加了冰块,这个时节天气也冷了,尸身运回都城应该不会腐坏。你皇叔死得并不痛苦,服毒自尽留有全尸,对他来说已是最好的结果。”
“……那他死前说了什么没有?”
慕子介这个问题问得很小心,皇叔的性子他了解,皇叔这辈子嘴巴上就没饶过人,死之前也许会大骂父皇,大骂天下人。但对他和皇姐始终是不一样的,慕子介很怕,很怕皇叔对他和皇姐,是不是也……
看着慕子介空洞的眼睛,萧屹川似乎看到了慕玉婵问这个问题的样子。他回想了一下,只是道:“没说什么别的,只是说,天气很好,叫你们不要记恨他。”
慕子介错愕的抬头,转瞬又平静下去:“等姐夫写好信了,与我一道巡城去吧,城里还有一些赵国的逃兵需要抓出来,免得他们留在宁城危害乡里。”
萧屹川看得出慕子介是想“散心”,正巧家书也写完了,他将信件吹干塞进火漆筒里交给负责送信的信使:“给夫人,依旧加急送过去。”又对慕子介道:“走吧,现在就去巡城。”
宁城内贴满了告示,告诉百姓们若发现可疑之人或者是赵国逃兵立即上报。
宁城得救,萧屹川功不可没,慕子介也因为收服这四城在蜀国百姓的心中留下了能文能武、一心为民的太子形象。
于是,萧屹川与慕子介领了一队兵卒骑马巡视在街巷上的时候,不少百姓自发地给自家的太子和驸马爷献宝。
一些贵重的宝物二人自然不会要,未免拂了百姓们的心意,倒也收了一些简单的吃食,只不过这种事刚开一个头,后边就没休止了……
“这是我家母鸡刚下的鸡蛋,可补了!”
“这篮子冬菜拿着吧,跟老王家的鸡蛋一块炒,香着呢!”
“哎哎哎,我家刚烙的馅饼,殿下、将军,你们还没吃吧?要不现在趁热吃了?”
两人骑在马上推拒,那些百姓们就硬往两人的怀里塞,护卫们都被热情的百姓们涌到外头去了,整条街都被围得水泄不通。
慕子介看到百姓们的笑脸,心情似乎好了不少。
“将军,不如我们先回去一趟?”他无奈地看着怀里的各式吃食。
萧屹川应了,等下再出来,如何都不能开这个口子。
哪知就在这时,路旁酒楼的屋顶上纵身窜出十几个蒙面人,个个手持弓箭,拉弓欲射。
萧屹川第一个反应过来,沉声喊了句“小心”。
护卫们立刻做出防御之姿,不曾想那十几个蒙面人的目标十分明确,箭矢根本没有朝向慕子介。
“不要误伤太子,给主子报仇!”
百姓们见状还没看清是什么一回事儿,十几只羽箭不由分说就朝萧屹川飞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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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三,慕玉婵收到了萧屹川大获全胜的家书。
战事已经结束,所以赵君如何死在驼峰关、这一次在驼峰关用了什么战术,信里说得都非常详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