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那个在长廊上一身压迫,居高临下看着她的将军已经过去很久了。
久到,她实在无法把那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将军同面前刑架上血肉模糊,不成人样的谢临渊联系起来。
她甚至目光里都透出了困惑之色。
这……还是谢临渊吗。
他为什么不走?
那日,他从山上下来,远远便可瞧见吴子濯的兵马,为什么不走?
他不知道被吴子濯擒住,会是这种下场吗?
他不知道吴子濯恨他至极,除了折磨他,还会杀了他吗?
他为什么不走?
苏暮盈觉得困惑,她想不明白。
因为在她眼里,因为在她以前的记忆里,谢临渊不会是这样的。
他不会让自己陷入到这种境地里。
明明,他可以不这样。
苏暮盈实在是想不明白。
但是,不管如何,为了安州的百姓和布防图,她今日都得救出谢临渊。
苏暮盈似是被谢临渊此刻的惨状惊到了愣住,目光长久地停在了谢临渊身上,直到谢临渊身体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别过的那截后颈仿佛都要弯折之时,苏暮盈才收回了目光。
随即,她敛起方才的神色,朝吴子濯走去,行了一礼:“吴大人。”
吴子濯笑了声,他在高位坐下,明知故问了声:“苏姑娘深夜到此,不知是所为何事啊……”
苏暮盈听此,轻蹙黛眉,面上带了几分走投无路一般的惊惶之色,那双剪水秋瞳里转瞬便是缀了几滴泪水,在灯下看过去,当真是楚楚可怜。
“吴大人围了槐花村,我为了村民,只好将谢将军交了出去,后面虽是被人带进了安州城,但他们都是谢临渊手下的忠心将领,认定我是害了他们主子的仇人,处处给我难堪,不仅不让我见我的孩子,甚至还有人,还有人……”
像是害怕至极,说到这时,苏暮盈便是呜咽着哭了起来,拿着巾帕擦拭眼泪:“甚至还有人要杀我,我为了逃命,只好逃了出来。”
“我已没了去处,便想着来投靠大人,还望大人能可怜我,收留一二。”
听到苏暮盈说的这一番话,谢临渊喘着粗气,艰难地抬起眼,透过模糊的,浸了血的视线,看向那正在掩面而泣的,瑟瑟发抖的苏暮盈。
不,不……
安州城内,没人敢动盈儿。
他们定是都知晓,若是动了盈儿,待他回去,定无人可活。
且,就算起其他人不知,青山也在,他最是知晓其中利害,定不敢也不会让别人动盈儿,那……
谢临渊猛地一怔,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因为情绪过激,身上一些结了血痂的伤口又裂开,开始汩汩流血。
他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瞳孔放大着,也颤抖着,血丝可怖地蔓延开来。
她今日来,是为了……救我么?
是为了救我?
但不过转瞬,这还未来得及品出的喜便成了痛苦。
如此境地,稍不注意,她也会死。
她会死。
听到苏暮盈哭泣的声音,吴子濯停下了饮酒的动作,他将酒杯放到桌上,眯起眼笑了起来,也不知是信还是不信她这番话。
但信不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不能给他想要的东西。
“谢将军毕竟是他们的主心骨,难免迁怒于苏姑娘。”吴子濯客气着说了这么一句,按捺不住对布防图的渴望,他一只手紧紧捏着手中的杯子,眼睛里对布防图的渴望几乎要凝成了实质。
根本隐藏不了。
还在掩面擦泪的苏暮盈瞥了眼吴子濯,安了几分心。
只要他足够想要,那必定会失了神智,会又破绽,如此,事情便会好办许多。
“苏姑娘说,手上有我想要的东西……既然苏姑娘想要投靠我,那当是拿出自己的诚意才是啊。”吴子濯如此道,急切地身体都往前倾着。
听此,苏暮盈将拭泪的手帕拿下,那卷翘着的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晶莹泪珠,她眨眨眼,水珠便是摇摇晃晃地落了下去,看向人时,那美玉般的脸上便是染了点点泪痕,那双眼睛亦是潋滟深深,春波含水,更显她娇怜又美艳,简直是恨不得让人把命都给了她。
“安州久攻不破,我知道大人想要什么,我自安州城内逃出,无处可去,既然想要投靠吴大人,也知道要投其所好的道理,便是趁机拿走了这布防图,若是吴大人能帮我抢回我的孩子……”
说话间,苏暮盈便从长袖里拿出了一卷卷着的羊皮纸。
见状,吴子濯两眼登时一亮,简直就是要照出光来,但转瞬之后,他又冷静了下来,饮了杯酒,悠悠道:“苏姑娘说这是布防图,这便是布防图么?”
“事关重大,本将军不得不防啊……”吴子濯的视线自苏暮盈的手上的图纸缓缓移至她的脸,一双狐狸眼微微眯起,还是在笑,“我倒是想问一句,苏姑娘要如何证明……这布防图的真假?”
苏暮盈早便知道,吴子濯不会如此轻易地相信她。
她撩起了遮掩着她手臂的衣袖,伸出手去。
在营帐内的灯光下,女子那截如白玉般无暇的手臂竟是有一道淋漓的血痕。
那手臂本白皙无暇,宛如白玉,一道血痕横亘其上,便更是显得触目惊心。
这伤是她自己拿刀划的,有点疼,还不是无法忍受。
她知道,要让吴子濯相信,光演戏还不够,还得见血。
苏暮盈给吴子濯看了手臂上的伤口后,又嗫嚅着哭诉起来:“这便是窃取之时受的伤,况且,我恨极了谢家,也恨极了谢临渊。”
“谢临渊对我百般折磨,是大人当年助我逃出,我也记着大人的这份恩情,如今谢氏又抢了我孩子,说这是他们谢家血脉,须得回归他们谢氏,我不配养这孩子……我恨极了他们,可在安州又无倚仗,只能投靠大人,望大人能给我一条生路,帮我夺回我的孩子,那可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我养着他到了这么大,他们凭什么抢走我的孩子,呜呜……”
说到孩子之处,苏暮盈又哭了起来,声泪俱下,无助至极。
她身子本就纤细娇弱,她低着头颜面而泣,身躯微微颤抖着,看去便如风中易折柳枝,使得她的哭诉更多了几分可怜意味,让人不自觉便会相信她的话,同情她,怜惜她。
虽吴子濯的确对那布防图渴望至极,这也是他唯一能破局的路,但仅凭苏暮盈的哭诉,要让他相信,还不够。
说什么不重要,要看她……会做什么。
在苏暮盈哭诉了一番之后,吴子濯思虑半晌后,他起了身。
他绕过案桌走到苏暮盈面前,哐当清脆一声,一把短刀匕首扔到了她面前。
刀刃折射出雪亮的光,掠过苏暮盈眼眸。
光亮刺眼,她下意识眯了眯眼,待反应过来吴子濯为何要把刀刃扔在她面前时,苏暮盈猛地一怔,瞳孔有片刻的放大,颤抖。
但一瞬之后,她用力捏紧了掩在衣袖下的手,抬头看向吴子濯时,脸上神色一如方才,不过是微蹙眉头,多了几分困惑。
“吴大人……这是何意?”她问他,眼眸里还蕴着方才的泪光,疑惑也恰到好处。
“恨一个人,可不是随口说说就行……苏姑娘,你说你恨极了谢将军……”
“那便证明给我看,不然,苏姑娘的话实在让人难以信服呐。”
吴子濯看了眼刑架上血肉模糊的,像条狗低垂着头的谢临渊,方才被谢临渊激出的愤怒都被此刻的愉悦替代。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到一边给她让出了路来,笑着说:
“请吧,苏姑娘。”
营帐里一片死寂,一时间只有谢临渊不停喘息的声音,像是濒死的野兽。
苏暮盈垂着眼,盯着地上的刀刃看了片刻。
但也只有片刻。
下一刻,她便伸出手去,拾起了地上的刀刃,站起了身,朝被绑在刑架上的谢临渊走去。
地面上流淌着一摊又一摊的鲜血,苏暮盈走过去,裙裳掠过,她的素衣裙摆便是被他的血染成了深红。
走到谢临渊面前时,苏暮盈停下了脚步,长睫抬起,看向了面前之人。
此时此刻,她离他不过半步,他身上的伤便是更加清晰地映在了她眼里。
束发的红色发带早已飘落在地上的血泊里,散落的乌发将他的面容都掩了去,让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有脖颈那随着鞭痕一起跳动的青筋在昭示他还活着。
但这般活着,已是生不如死。
血在缓缓地流失,伤口的疼痛在一点点的加重,苏暮盈盯着那不停从他伤口处冒出的血,盯着那些几乎见骨的,让人胃里翻涌的伤口,忽然想……他还能活到几时?
不过短短半日,他便成了这副样子,她该高兴吗。
她应该高兴的。
她该高兴的。
苏暮盈能感受到不远处吴子濯的灼灼视线,他一直在看着这里,若是她再有一丝犹豫,今日……她和他都走不出这里。
苏暮盈垂下了眼,然后,她抬起了拿着匕首的手,缓缓地,极力克制住了手的颤意,朝他刺去。
但当那匕首的尖刃距离他胸膛不过毫厘时,苏暮盈的手忽然剧烈地抖了起来,手都快要握不住刀柄。
她没杀过人,她真的没杀过人,也不想杀人……
苏暮盈强装的镇定在刀刃即将刺穿谢临渊胸口的瞬间溃散,然而下一刻,就在她以为刀刃将将从她手心滑落,掉在地上时,她耳边忽然就响起了刀刃刺入血肉的噗嗤声。
血顺着刀柄流到了她手心,一片粘腻,那浓重的血腥味似乎顺着她皮肤渗进了骨髓里。
在她手中刀刃将将滑落的时候,谢临渊竟然自己往前,刺入了刀刃。
苏暮盈脑袋里轰的一声炸开,手心的鲜血像一团火一般烧灼着她皮肤。
就在她愣怔着,意识都有片刻的抽离时,谢临渊稍稍偏过了头,在吴子濯探查不到的角度,他勾了勾唇轻声笑了,对她说:
“不要犹豫,杀了我,盈儿。”
“快杀了我!不然,你会死的……”
转瞬后,在苏暮盈还怔住的时候,他嘴角的笑又扭曲成了痛苦。
他用着一种含着血的,极其嘶哑的声音求她,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卑微姿态求她:
“求你。”
“求求你……”
“快杀了我……”
他在求她,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