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 灵枢四斋的檐下飘摇着一盏残灯,明明灭灭地晕着一角白墙, 倏然间,朔风中敲门声刺破了雪夜的静谧,惊动了斋内勤勉用功的女医。
魏紫君拉开门,霍然被一道沉沉覆下来的黑影笼罩了,这高峻得如山凝岳峙的身影压迫得她近乎透不过起来,压迫之中,又有宛如浑然天成的威煞。
魏紫君惊骇仰眸, 吓得心跳骤停,惊惶失声道:“陛下?”
漏夜敲门的, 怎么会是陛下?她还以为是瑶琚姐姐从藏书阁里回来了。
“绪芳初何在。”
听闻陛下问起阿初,魏紫君又是一怔。
一晌没有回话, 萧洛陵已经失了耐心, 右掌拂开阻碍在门口的魏紫君, 径直往里走。
灵枢斋的房间讲究聚气,规模都很小,一眼望得到头。
人不在斋内。
意识到这点萧洛陵的脸色忽然间变得难看至极,眸底泛出戾色:“她跑了么?”
他回身而来冲向魏紫君, 语气中的质问近乎催逼。
魏紫君也知道陛下对阿初的器重, 不敢隐瞒, 哆哆嗦嗦地缩了肩膀, 回道:“阿初今日不在太医署,她出宫去了。”
萧洛陵深长吸气,“太医署的女弟子可以随意出大明宫么?朕记得,太医署没有这一条例。”
魏紫君摇头,颤巍巍回:“不能。所以, 阿初是向太医令告假……陛下,您,您是要找阿初么,她,她明日会回来的。”
明日。还要等到明日,他哪能等得了?
他今晚就要见到她。
“你可知,她去了何处?”
魏紫君的手颤抖着扶着门框,感觉自己似是被五岳压顶,近乎要透不过气来了,心忖着阿初好可怜,每日都要侍奉这样的君上,怕不是心脏都早已吓出了毛病来了。
她揉着跳动极不规律的胸口,呼吸艰涩地回:“阿初说,她在长安有几间铺子,这几个月以来她都一直忙于太医署的事务,没有去打理那几间铺子,这几日她铺子里有些急事要处理,她去处理一番,明日就回。”
铺子。
一切都是熟悉的味道。
萧洛陵眉宇深锁,马背之上颠簸一路,加之思潮混乱,一时竟忘了这熟悉之感从何而来,直至他猛然间忆起鲁国公说张肃的那几句话。
铺子!
莫非,莫非她亦是打算利用他,借他平步青云后,再狠心绝情将他甩脱么。
萧洛陵的唇掀动了一下,嘲意自容颜间泛滥开来。
魏紫君大晚上接见了天子,她一头雾水,然而也没问个所以然,陛下便载了一身雪色大步离去,于她又是一头雾水。
眼睛望着风雪之间步伐近乎有些踉跄的男人,魏紫君摸了摸发烫的耳朵,心里不安地想:我不会说错话了吧?
可是阿初一直到现在也没回来,现在风大雪大,她定是回绪家去住了,怎么也得等到明日才会回太医署。
如若不是时近年关,太医令还真不会特批了阿初的假,阿初的那几间香药铺子,在长安的营收都不错,她今天还提议,等女弟子放出宫去实习,她就将香药铺子里的房间腾空,给诸位同窗下榻之处。如此不图回报的高义之举,令正在发愁该将女弟子安顿何处的太医令喜笑颜开,太医令自然就准了她所请的一日休假。
才一日而已。
谁也没有想到陛下如此着紧,竟然深夜追到了这里来。
长安风雪凄紧,一夜未休,次日清早,灵枢斋外的庭园里积雪澄明,厚实的雪片压弯了树梢,几丛墨绿的老竹,枝叶盖住了房檐,滴水作冰的时节里,娘子们反倒心情雀跃,积极地在院子里扫雪,堆着雪人。
有坏心眼的,趁人站在树下扫雪,她提了脚踹向树干,登时犹如山摧雪崩,漫天碎雪兜头朝着人泼来,直淋得人一身。于是被泼之人也不甘示弱,捏了雪坨两下里回敬过去,彼此都弄得一身狼狈,相视大笑,开怀不胜。
整个灵枢斋内均笑语盈盈,气氛活跃。
绪芳初赶了一路,终于回到了太医署,没空和同窗们打雪仗,她冷得厉害,一进门便先喝起了热汤。
正要撂下腰间的书袋,见魏紫君两眼望着自己似有话要说,她诧异地边取书袋边朝里走,“紫君,你看我作甚?可是我脸上有东西?”
说完便伸手摸自己的脸颊,平平滑滑,什么也没摸出。
魏紫君咬牙说道:“不是。阿初,你不知道,昨夜里你不在,陛下来找过你。”
绪芳初惊讶万分:“他昨天不是去西郊狩猎了么?他来过灵枢斋?”
魏紫君点头,当即便将昨夜里陛下来找过绪芳初的事说了,说时绘声绘色,将陛下当时的神态动作描述得犹如重现。
绪芳初听完,一颗心也坠到了谷底。
昨日,他来过,他来寻过自己!
可是他明明应许了,自他们的关系确认后,便不会来太医署找她,如果他想要见自己,只需让内侍官通传即可。
所以这情况实在太反常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绪芳初惴惴起来,问魏紫君:“他走时没说什么话?”
魏紫君想了想,确认陛下走时的确未曾说任何话,她忐忑地道:“没有。啊!你是不知道陛下昨晚有多吓人,我都害怕说错了话,被陛下当场拧断脖子,你说他老人家怎么这么想见你,是出了什么事么?”
绪芳初抿了抿唇,打断她:“他才二十几岁,没到而立之年,还不老。”
魏紫君愣神儿一晌,听明白了,捂唇发笑着说道:“我那是对陛下的尊称。好啦,我知道陛下是你的心上人,我肯定不会乱说他坏话的。”
再说她哪里敢啊。
绪芳初心里想,只怕今天必须再主动去一次太极殿才行,若是再见不着人,恐怕他又该胡思乱想了。
她不是很明白,他有权有势,怎么还能如此爱胡思乱想,一点点风吹草动,便能让他又有动摇的趋势。
绪芳初马不停蹄地梳洗一番,更换衣裘,只身前往了太极宫。
沿途畅行无阻,只是雪地路滑,她怕摔倒,一路都走得很小心,战战兢兢地挺入太极殿,但没想到扑了一空,殿内空寂无人,他不在,礼用亦不在。
殿外值勤的内官对她回话:“陛下今儿有早朝,这会儿还在含元殿议事。”
绪芳初点头,表示理解。
内官叉手道:“医官可等到晌午过后再来。”
朝会已经停了数次了,积压的奏表将会在此次朝会全部扫空,以内侍官的经验来看,这朝会不到晌午是绝不可能结束的,怕耽搁了绪医官宝贵的时间,因此他让绪医官晚些时候再来。
绪芳初却不愿走,雪地不好走,她实在不想这么来来回回,干脆决定:“我就在殿内等。”
医官与陛下的关系,太极殿内诸宫人心照不宣,前夜里陛下与医官还鱼水相欢动静不轻的,任谁也不是耳聋之人,内侍官听闻此言,万不敢说个“不”字,便留绪芳初下来了。
绪芳初百无聊赖,坐在软靠上等,可惜内侍官也估错了时辰,一直等到了晌午,也不见人。
空虚无聊时,拿起几案上雕了一半的半成品人像端详,指节一寸寸摩挲过木雕的纹理,一遍遍地抚着,仿佛从这笨拙的一刀刀里,能窥见他点点滴滴的心意。
她看着掌心的木雕,心底五味杂陈。
一个人倘若飞蛾扑火地去对另一个人好,却得不到相应的回应,这样的关系,真的会长久么?到最后,爱得更深的成了更先厌烦的,这段有头无尾的关系成了真正的兰因絮果,恐怕连“体面”二字都做不到。
如此又过了不知多久,内侍官问她可要传膳,绪芳初摇头道“不必了”:“我再等等。”
继续地等,等到日头偏西,呈缓缓下坠之势,空腹到现在的绪芳初,终于饿得受不住,要离开了。
这时,熟悉的脚步声传入内殿。
绪芳初仰眸而望,只见他正揉着眉心从殿外进来,冕旒轻曳,玄色金丝龙纹的披氅上满是晶莹如玉的碎霰。
他的神情有几分疲惫,似未曾察觉殿内有人,缓步而来,直至步入内寝,才终于发现了软靠上等待多时的她。
萧洛陵的脚步一定,揉着眉间结的指节也随之一停。
只是短暂地停驻之后,他忽然绕过了软靠之上的她,径直走向后殿,向庖厨寻去。
分明看见了她,却装作没看见那般。
绪芳初攥紧了拳,放下木雕起身唤住他:“陛下。”
他置若罔闻,抬腿往前又走了几步,身影快要淹没在浮雕嫦娥奔月图的嵌螺云母插屏后,耳朵里猝然落入掷地有声的称谓。
“萧洛陵。”
萧洛陵终于停了步伐,转过身。
语气极淡:“你要说什么?若还是那些虚与委蛇的敷衍之语,便不必说了,朕也不愿听。”
绪芳初抿紧了唇瓣,心里发酸,“你为何这样说。”
萧洛陵的声音透着疲倦,他寒凉缓笑:“为何?朕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你在长安经营生意,你从未对朕说过。”
绪芳初咬紧牙关,半晌,她勇敢地抬眸对他对视,“我以为你知道。你在我身边安插了眼线,不是么?上次我出宫,你派了人一路跟着我,对我去了哪些地方一清二楚。所以我一直都以为你知道。”
萧洛陵无声发笑。
“朕是知道,可朕打听来的知道,和你亲口告知的知道,你觉得是一样么?你永远对朕有保留,有隐瞒。你隐瞒,是为了一条退路吧。”
“罢了,说到底是朕要的东西你给不了。”
他转身要往庖厨里去。
背身而去的身影看得绪芳初心里发堵,她震惊地望着他,心里仿佛意识到,倘若这次她不把人拦截下来,不对他说清楚,只怕他们之间到了这个地步就永远完了。
那时间根本来不及考虑,她的意识驱使着她的躯体,快步地奔向他,追着他的背影而去,直至终于追上,不知该怎么留住这人,她伸出手,从身后拥住了他,拥紧了他。
萧洛陵面容微僵,垂目,俯视交叠横于腹前的如玉纤手,凤眸轻敛。他深呼吸一次,含着倦意问她:“绪芳初,你觉得朕贪得无厌么,向你索取的很多么?”
他连那样的委屈都愿意咽,她怎么敢说他索取的太多,绪芳初胸口发涩,脸颊贴在他的脊骨上轻摇,晃了晃,哽塞的声息溢出唇齿:“没有。是臣太过悭吝,委屈了陛下。”
他没说话,殿内岑寂如死水微澜。
绪芳初将额头抵在他的背,声息极轻:“那陛下要和我断了么?”
萧洛陵良久没说话。
绪芳初以为他不会回答了,耳中却听到他的反问:“断了你在乎么?”
绪芳初点点头,“我在乎的。”
她仰起脸颊,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背影,仰望他收束于冠冕之中的墨发,低声地道:“我真的在乎。陛下,我在乎你。”
他笑了下,“是因为萧念暄吧。”
因为在乎儿子,所以对他多了几分偏爱而已。
绪芳初摇头:“不是的。我在乎陛下,不因为我们的孩儿,只是因为陛下这个人令我忧惧,亦令我欢喜,令我彷徨,亦指引我明路。陛下可否信任臣……”
他又是一晌没有动静。
绪芳初的心像是被抛在云端,又被重重地摔落,由生到死走了一回,没等到那颗心落回地面,忽而察觉到他挣开了自己的双臂,那一瞬间她有种似是失去了极其重要的东西的虚无与难受。
可这样的情绪没能持续几瞬的时间,她的身子忽然一轻,整个人又被他揽抱起来了,她惊惶地唤了一声“陛下”,耳朵被他咬住。
“绪芳初,这是你说的,你在乎朕,爱恋朕,敢骗朕,朕治你欺君之罪诛你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