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芳初咋舌:“医正怎知道,弟子一定是做皇后?”
林医正抚掌笑言:“这位陛下与前楚的后主有所不同,他不喜妃妾,否则掖庭之内哪有空缺至今的宫室,所以空着,不正为了直接迎皇后入主么,就算后头再有妃妾,这破天荒的头一名定然就是六宫之主。绪娘子出身相府,相公是前朝遗臣,有大开城门的从龙之功,陛下娶妻择了娘子,看人的眼光自是英明无双。”
绪芳初叹息:“适才医正还为弟子可惜,说弟子自甘堕落来着,因为一个皇后之位,医正的看法这就大不同了。”
林医正捂着同僚的嘴,直言不讳:“娘子有所不知,楚后主昏庸无德,早年将内库的钱大肆挪用大明宫的御河开凿和露台修建,太医署分拨的款项砍半。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分给太医署的款项又折了十之一二,娘子这个月的食俸都快要发不下来了,我等也是一样。若是娘子有心,将来登临梧枝,不忘了出身之地,记挂太医署,怎好说不是太医署的福气?”
言下之意,我们的月钱都握在你的手里,绪娘子你要做皇后,将来一定要替太医署美言几句,把我们的俸禄给发下来!
罗医正知晓林医正所言句句不差,眼光沉寂了下来,没再想仗义执言。
这种仗义执言,比起家里揭不开的锅盖,和妻子日复一日的埋怨捶打,实在算不得什么。
人无温饱,何谈礼节。
绪芳初着实没想到,本以为今天有俸禄可领,结果几位医正告诉她,太医署已经发不出钱了!
“难道诸位,以及统管太医署上下的太医令、太医丞,都没有设法递折子上去,让陛下知晓太医署如今很不好过么?”
李医正沉默几息,回道:“新朝初定,我等位卑言轻,明知陛下已经席不暇暖,又对太医署内风气颇有微词,我等实在不敢触逆龙颜。”
绪芳初咬唇:“我去说。”
三人一同抬起视线,露出惊叹与钦佩之情。
绪芳初捏紧了拳:“老师们莫要误会,我是要为自己讨薪!没有月钱白干活儿,人心迟早会散,我就不相信,新君下了这么大的决心整顿内务,开设女学,会对太医署捉襟见肘的处境无动于衷。”
林医正似乎迫不及待:“不知娘子意欲何时前去?”
绪芳初道:“明日,陛下会召见弟子的。”
几人面面相觑,心里有了底,长释一口气。
朝中有人好办事,这句话古今皆宜啊。
要是太医署真的走出去一位名垂青史的皇后,简直是他们无上荣光,别的不说,至少这辈子到老都不必操心吃了上顿没下顿、太医署发不出月俸的情况发生。
后来三位医正信守诺言,果然没有将她嘴唇上的伤口泄露天机,起初绪芳初敏锐地察觉到同窗们对她的唇伤议论纷纷,但见她坦坦荡荡,并无异状,那声音也逐渐小了下去。
女弟子虽然喜欢聊些闲常,探听私隐,但多数并无坏心,聊过之后没有下文,也不会揪着不放,大家目下的态度是一致的,便是勤修苦练。这个月上手在兽类与人身上练习,再修得数月,便有一次外放出宫的实践,她们会深入长安各大医馆坐诊,真正查病患疾苦,学着施医救人。
有这样的宏图在前,旁的只是枯燥琐碎的日子里的调剂而已。
长安缠绵了数日的雨势终于停息,靥星临夜烛,眉月隐轻纱。
礼用提了灯笼候在太医署外,等绪芳初珊珊迟来,口中叫唤:“娘子,教老奴好等。”
见绪芳初只是身着医袍,头戴雪青幞头,他又叫唤道:“娘子怎么还没有梳妆打扮?”
绪芳初愣愣地扶住幞头两只展角,“还要打扮?”
不是给皇帝扎针么,打扮成让他信任的医官模样不好么,还要如何打扮?
礼用忙推了她臂弯,将她往回请:“娘子还是换一身钗裙,打扮得体面一些为好,这身医官制袍切莫再穿了。”
连这也不让穿,绪芳初心怀不满,但仍依言行事,回斋内更衣,但选来选去,都是一些旧衣,没挑着“体面”的。
绪瑶琚下学之后废寝忘食地温着书,但在妹妹回到斋内之后,早已分神在她身上驻留,一晌后,她婉婉垂眸,信手拾了玉梨轻啃,含笑的目光定在书页里,却是对绪芳初道:“我箱笼里有条新裙子,府上送来的,还未穿过。”
“阿姐?”
她愣愣地回身。
绪瑶琚莞尔,“我看你那几身衣裙都旧了,也没让家里裁新的,便让人给你也做了几套,留着熬冬的,只是还没有送来,你先穿我的顶上吧!”
绪芳初哑口无言。
半晌她才深吸口气。
梨汁在唇腔浸润漫延,手不释卷的女子缓慢地抬起乌眸,“我只是觉得那身衣裙很适合你。别担心,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身裙衫是仿古制式,掐腰及地,兰苕与葱倩间色,勾芙蓉碎花纹,极衬肤白的娘子,将本就肤若凝脂的绪芳初,更托出琼枝玉树、明霞光烂的华美。
她私心里总觉得有点儿古怪,去给人扎针,穿得未免有点儿过于正式了。
等到穿戴好后走出,这回礼用的眼睛里晃过亮光,“这就对了,绪医官是花容月貌、桃李年华的娘子,就该丰容靓饰、红巾翠袖,哪能整日白灰青,穿得人都不精神了,看看,这稍一打扮就像那画里的神妃。”
对面的吹捧来得猝不及防,给人耳朵都糊上一层油,绪芳初没敢接话。
但等到大监给她引路,那条路愈引愈不对。
“大监,这好像不是去太极宫的路。”
前路愈来愈访幽寻胜,绪芳初不得不问。
心里甚至有些不安的预兆,前头礼用提着的宫灯一闪一闪的,似幽冥里引路的鬼火。
礼用和悦道:“没错的,医官跟老奴来便是了。”
如此又走了一段,眼前迷障散尽,终于豁然开朗,但见浦月窥檐,松泉漱枕,一腰兰砌小路前蜿蜒开玉带般的御河。
河畔芦苇不深,打理得井然有致,从那结了霜花月色的密密匝匝的芦杆间,可见一条规模不大的玲珑画舫。
画舫泊在岸边,华灯初上,灯下船影幢幢,搅碎于水影间,时有水鸟嘤鸣,叫声轻捷远去。
礼用低着头笑言:“医官,到了。”
绪芳初纳闷朝画舫走去,近前些,只见画舫内玄衣席地而坐的身影,琉璃灯将他颀长峻拔的身影映出山岳岩巍之感。
绪芳初独自踏上画舫,等她进入舱内时,已有一只小脑袋从阿耶的襟怀里探出来,笑眯眯地向她打招呼了,“阿初!阿初!”
她竟然从他奶声奶气的嗓音里听出了焦灼与渴望,只是不知渴望的是什么。
藏内设有食案,满目珍馐,但都是茶果、饮子与甜点,不消问是出自谁的手笔。
他看了一眼她,目光顿了一下,晃过惊艳之色,但极快地便掩藏,“到朕这边来。”
绪芳初还背着医箱,讪讪然道:“陛下召臣不是要……行针的么?臣以为走错了地方。”
“这里亦非不可。”
绪芳初“嗯”一声,有求于人的时候难得没犟嘴,自己找了侧边的位置就座。
萧洛陵将一碗碧玉薄荷凉水端到她面前,“楚后主修缮的御河,是大明宫中四绝之一。此处风景尚算秀丽,比太极殿也更幽静,无人打扰。”
绪芳初尝了一口甜水,沁凉幽香,入口即化,“陛下的厨艺真是出神入化!”
“特意为爱卿做了这些。”说完不动声色地拍掉了怀里伸向那碗甜汤圆的幼崽小爪子。
气得萧念暄嘟起了嘴巴。
绪芳初受宠若惊:“特意,为臣……”
他的长指抚过腰间那条又粗又长的五色长命缕,嗓音柔和宽缓,隐含笑意:“投桃报李。爱卿还喜欢什么?”
绪芳初心里发抖,好像从太极殿上那个荒诞放纵的吻过后,某些关系悄无声息又心照不宣地发生了变化,好像由不得她不认同似的,一切已不受掌控地朝着她惶恐的方向发展了去。
绪芳初品尝着碗里的甜浆,不知不觉吃了半碗,本来好吃得让人欲罢不能,但绪芳初心事重重,她忽地看进碗底,对碗底的绿色汤圆聚精会神看了几息,亮出碗底问陛下:“陛下你看,这碗里的一枚枚汤圆,像不像一枚枚铜钱?”
萧洛陵皱眉。
绪芳初见他会不了意,她又摸了一把鬓发里的如意翠翘,脑袋凑近一些,将翠翘亮在他的眼帘之下,又问道:“陛下,臣这把翠翘,你看能不能值点钱?”
他没回答,薄唇扯了下。
绪芳初见他还不为所动,她心头有点儿急了,指了窗外御沟的一河水,“陛下你说,修建御河得花多少银子?要是用到别处,得为国朝办多少大事啊。”
她的模样实在可爱,萧洛陵终于轻笑了声,“此言不假。不过爱卿今晚为何一直提钱?是朕贪墨了么?爱卿亟欲诛杀朕这个贪官?”
绪芳初大惊失色,双唇蠕动,“陛下何出此言!臣,臣是有本启奏,有事相求!”
天子终于顾不上怀里钻出来偷吃糖水的儿子了,“奏。”
绪芳初便躬身行礼下拜,肃容阐述了当今太医署钱款不足,衙署内发俸延误,不利于太医署长久建设的现状,也阐述了现如今太医署内诸多医官为生计所迫,亟待救济,已经人心动摇的现状。
萧洛陵若有所思:“此事朕知悉了。礼用。”
迫切向往进步的礼用大监立刻闪身出现,候在了舱外,听到舱内传来陛下沉嗓:“听见了?”
礼用掖着双手急忙回话:“老奴听见了。”
“记下。”
礼用忙“嗳”一声,从怀里便掏出了小本。
绪芳初惊怔看着这一切,陛下宽宥仁慈地握住了她的手,触感温凉。
“凉么。莫跪了,到朕怀里来吧。”
她宁可被凉风吹得动痹,也不愿栖身他怀里一瞬——下一瞬被他抱进了怀中。
连那个一心只顾着品尝美食的崽子都被挤了出去,对方忿忿地搬了小板凳坐在一旁,无视了阿初惊惶求助的眼神,决心专注吃甜水,不理会他那双亲热得没眼看的爹娘。
绪芳初睖睁看着崽子一心用饭,对她的求救压根置若罔闻,还说会保护她的,结果面对他阿耶的淫威,也根本没有一点儿骨气嘛。
“前日回去之后,可曾淋雨生病?”
他提着她的腕骨,捏在掌中,似盘了一枚玉珠般不轻不重地合握,感受着肌肤传入掌心的丝丝清凉。
绪芳初回道:“没有,陛下将伞与蓑衣都借给臣了,臣没淋着雨。”
他低头看了一眼晶莹剔透,似能窥见血管的肌肤,无声凝住视线,一晌后低声道:“太医署至太极殿路远迢迢,以后换朕去寻你可好?”
绪芳初霎时惊得毛骨悚然,险如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狸奴般,就要跳将起来。要是堂堂天子寻花访柳地出现在太医署,岂不坐实了这不清不白的关系?
绪芳初将心提了半截起来,脑中飞快地斟酌言辞,“怎好劳累陛下双腿,陛下有召,臣,臣到太极殿就是了,臣不怕路远,刚好臣最近丰腴了,正要减重,哈哈。”
“是么,朕摸摸看。”
他又要上手来丈量她的腰围,绪芳初差点儿一口气抽不进肺里,抵掌阻了他的去势,在他怀中扭了扭纤腰,“陛下!臣是来为陛下行针的。”
“针”这个字惊掉了小太子手里的糕点,好可怕的东西。
萧洛陵低声道:“不急,当着孩子的面给朕扎么,一会儿哄他睡了,将他哄下船再说?”
萧念暄大声嚷嚷起来:“阿耶我还在这里呢!”
太子殿下红润润的嘴唇上沾了一坨奶沫,没有人理会他的话,气得他秦王绕柱走,沿着阿耶的胳膊往上攀,气咻咻地道:“阿耶!我不睡觉!”
我好不容易今晚见到娘亲,我说什么也不睡觉!
一盏茶的功夫后,太子殿下已经困在阿耶的臂弯里睡熟了。
绪芳初惊怔地看着这俩父子。
天子对哄睡的太子停止了晃悠,将他交给礼用,“抱下去。弄醒了自己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