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将这“清清白白”四字咬得很有韵味,轻重不明,无端撩拨。
“不,臣不嫌弃,哈哈,臣命不好,跟臣议亲的郎君恐怕都要走霉运,陛下,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她挣扎了一下,一个翻身,从软靠上滚到了地上,脑袋磕到了案角,疼得眼泪汪汪。
他皱眉责怪地将她抱起,“怎么这般不小心?过来,朕再给你脑袋也上些药。”
绪芳初惊恐:“陛下,臣不是来替您按摩的么?这样吧,臣替您按了吧,时辰不早了,臣要回了,臣这几日宵衣旰食,连觉也没法好好儿睡。”
他偏眼乜斜她:“朕没病,你不是已经知晓了么,何须再演那些。”
顿了顿,问她:“不信?朕单臂便将你抱了去人前亮个相,如何。”
绪芳初吓得差点儿没尖叫起来,摇摇脑袋忙不迭劝阻,说自己信了,她想哭哭不出来,自己这晦暗的前程简直烂透了。
他沉静地凝视她慌乱的眸,“太医署的几位医工,可曾为难你?”
绪芳初想这是在做什么,难道她回答一个“有”,他还要来一出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么,“没有,臣在太医署很好,只是功课繁重些,医官待臣极好。”
“哦,”他问道,“在忙甚?昨日朕召见太医令,他告诉朕,绪医官于署内朝乾夕惕,修习两门课业不够,还要兼修医科,你要学那么多?”
绪芳初回话:“臣打算为老师的针法著书,所以要多学医理,将各科融会贯通,就拿按摩来说,按摩与针科便是殊途同归。若无医理支撑,臣只怕是无法厘清行针要法的。”
萧洛陵一时沉默。
太极殿内的烛火灭了一盏,夜色将光线压按了一些。
“朕听人说,你的针术在太医署也算得上登峰造极。”
“谬赞。”听人夸耀,绪芳初心里还是极为开怀的,没想到她的能力都被夸到陛下的耳朵里来了?
“这些时日,可曾找到练习的人?”
绪芳初拉长了脸,郁闷地摇头:“没有啊。咱们针科最近可遭人嫌弃,臣都是在萝卜上练习……”
他莞尔,掌腹贴向她鬓侧的伤处,轻揉慢捻,这般看着掌心下的她呶呶私语,也不知是否茶汤的药性未过,他隐隐又有想要啄她的欲望。
幸而克制。
“朕给你扎。”
“啊?”
绪芳初呆滞。
他凝着她的面容,未曾忍下,掌腹的力道碰痛了她的伤处,惊得她险些跳起。萧洛陵的眸光在她彤红的脸蛋上刮过,被放肆宠爱的朱唇泛出湿泞的红,艳冶至极。
喉结微微滚动。
“爱卿寻人练习,来寻朕即可,朕给你扎。”
太医署内的女娘娇滴滴的,大抵是不愿没病没灾地给她上手,至于那些袒胸露乳的男人,更不该污了她的眼睛。
绪芳初咽喉干涩,舌尖被齿关抵得发麻:“敢问陛下,臣随时都可以过来?”
他缓笑:“朕不是给了你一块玉牌么?你拿那块玉佩在禁中如入无人之境,见玉牌等同见朕。若非朕朝会,宣召臣工集议,别的时辰都可以过来。朕随时恭候。”
绪芳初受宠若惊,没想到这么快便找到下针的人了,只是……
她又狐疑地看了一眼陛下。
往昔她要拿针,他百般喝止不让,如今怎么突然肯了。
诚然,他这副精壮强悍的身体,拿来练手是很有成就感的,各处穴位剥掉衣裳后也一览无遗,但,他可是陛下,要是扎疼了,也没关系么?
“后日吧,”对方根本没有给她考虑的机会,“后日,朕让礼用去接你。时辰很晚了,朕让云辇送你回。”
绪芳初果断拒绝:“陛下!云辇岂能用于太医身上,臣万死莫敢受之!”
她的慷慨陈词倒是令他意外,“那朕便送你到角门上。”
他亲自要送,绪芳初也阻拦不住,眼见得他一声令下,便有识时务的内官送上蓑衣雨伞,他将姜茶吹凉,哄她喝了,又让她起身,将她烘干的医袍取回,换下她身上的长衣。
那身蓑衣抖落开,披在她的肩上,眉目低垂,视线落在她的颈部,随着时明时灭的烛火幽幽暗暗,深得迫人。
系好蓑衣,又将大伞举起。
两个人一起步出太极殿,密雨簌簌,如云头的墨汁轻翻,轩峻巍峨的宫阙,都在雨声之中如蛰伏的猛兽,安静地舔舐着尚未从战火中恢复的疮痍。
下了台阶,便有雨点落在伞盖上,淅淅索索淅淅,渐次沿着伞骨滑落,溅在四周的水洼里。
老内侍目送着两人相携擎伞而去的背影,心道自己这回总算是办了一回好差事。
到了角门,萧洛陵方发觉,原来太极殿到角门也不过这么近的距离,他适才应当说,再送远一程,将她送到箕门才是,懊悔也是不及。
绪芳初停了步子,垂目看着湿淋淋的裙摆,心里其实很感激他这样周全,有些话再说便显得很不识抬举,特别矫情,不如不说,“陛下万金之躯,送到这里便不要再走了,都湿透了。”
他总是将伞送到她这边,他那左肩早已被雨水打湿得,裳服泄露了骨骼的轮廓。
萧洛陵道了一声“无碍”,“朕已有很多年不曾淋雨了。”
上一次将身上淋透,还是当年他离开她时,在春夜寂寂的空山,跋涉过泥泞的山路,一步一回头地望向雨中静默的旧屋。
那一刻的他,笃定他们还会再见。
然而现实却只是将他的自信击得溃散。
直至簪花宴上命运般的重逢。
萧洛陵此刻都不知自己是何种心情,他折起唇角,将伞送到她的手中,“后日,朕让礼用来接你。”
绪芳初听见他又补充了四个字:“不得脱逃。”
不得脱逃。
绵密的雨声中,她听得字字分明。
这四个字,也成了绪芳初整夜挥之不去无法安枕的梦魇。
翌日上课,近乎人人都发觉了绪芳初的嘴唇上挂了一个鲜红的伤口,像是刮破了皮,事实上这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女弟子们有好事儿的,在经历了薛艳儿事件之后,很难不怀疑,她们四斋的又一个人也重蹈覆辙,走上了薛艳儿的老路,只是不知这位太医署诸医正的得意弟子,待遇又是否与薛艳儿相同。
“她说,她被蚊子咬了一口,你们真信么?”
“大家都是学医的,那分明是被男人咬的,你还能信那种鬼话?”
“哪个男人胆大包天,色.欲熏心,敢咬我们绪医官?”
“这不好说,前有青晔,后有卞将军,觊觎咱们太医署弟子的狂蜂浪蝶,可有不少。”
“妮子,下回定然轮到你!”
几个人嚼了几句舌根,便一同开怀笑起来,谁也没当回事,当个谈资,说完便散。
灵境堂前收拾的李医正,却听见了女弟子们的谈笑,脸上登时阴云密布。
传了午饭后,绪芳初被单独叫到了灵境堂。
她不明就里,以为这是又要发俸了,兴高采烈便跟去。
谁知一进堂内,李医正负了手,铁青的脸色便转向了她,接着,除了李医正,其余的林医正、罗医正,也一同转过身,俨然三堂会审,将她重重包围。
除了上回朱嬷嬷大闹以外,绪芳初没在太医署见过这阵势,隐约觉得可能是出了事,未曾想,李医正竟劈头盖脸地道:“绪四娘子,你是太医署女学这一代中最杰出的弟子,怎能在这种时候犯浑,叫栽培你的陛下、教授你的老师都痛心疾首。”
绪芳初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林医正也叹惋不已开了口,对她似是已经没有眼看了。
“娘子将来学成,莫说在太医署大有可为,只怕著书一成,于整个杏林也是不小的轰动,为了区区一个值曹参将这样……说一句,自甘堕落,也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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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萧狗:朕可没有痛心疾首[狗头叼玫瑰]
第43章
三位医正都是太医署的翘楚, 同时对绪芳初的“自甘堕落”深感痛心,当初薛艳儿与龙骧军的青晔惹出事端来, 都还不曾让他们如此震动。
要是绪芳初也一念之差,荒废学业,这初年设立的太医女学,便真真正正地成了一个笑话。
绪芳初错愕,见到三位老师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的脸,她怔愣着抬起手指,指尖点在上了药, 碰触之下仍有轻微撕扯疼痛的嘴唇,突然明白了一切。
眼眶惊抖。
李医正道:“朱嬷嬷闹过灵枢斋后, 薛艳儿离开了太医署,我们实也不愿见到绪四娘子走那条路。那对女子而言, 或许的确是好归宿, 但对太医而言, 却是绝路。”
罗医正叹息道:“上次娘子还夸下海口,要为自己传承自恩师的针法著书立说,我等钦佩娘子高义,在医道上志向远大。谁知才不过数日, 娘子到底是年轻受人所诱, 若及时悬崖勒马, 相信为时不晚。我等也一定会助你, 隐下此事,绝不外宣。”
绪芳初惊愕地解释:“诸位恐怕是错了,这并非我自愿让人咬的。”
李医正忙问:“那又是哪个大胆狂徒,难道是他强行……”
说不出“啃嘴”那等辣口的话,李医正臊红了老脸。
绪芳初则是面如死灰, 说了,只怕吓得三位不轻,不说,只怕又遭他们歪解,看这样子,三位都打算抄上家伙事儿亲自去值曹营房里逮人了,无端多出波折来,倒不如坦言。
她郁闷地弯了秀眉:“我平日里接触的太医署以外的郎君,不就只那么一个么……”
除了那人,还能是谁。
除了那人,还有谁能让她被轻薄了毫无招架之力,甚至连抵抗都不敢?
答案显而易见,三位授业老师却在胡思乱想,竟怀疑到禁军里去了,人家才是真冤枉。
总之,此事说出来也不怕人笑话,她行得正坐得端,是那个男人引诱于她,绝不是她有意攀龙附凤,若有可能,她连躲着萧洛陵都躲不及。
三位医正一听此言霎时又塞了言辞,六只眼睛似两串挂在眉毛下的灯笼,僵滞地放着光,直是过了许久,绪芳初才又听见医正的声音。
“这……”李医正大惊,道,“莫非,陛下打算在三十而立前,为太子殿下再添手足?绪娘子,你这是发迹了啊。”
看看,因为怀疑的对象从禁军变成了陛下,同样的一种行为,也从“自甘堕落”变成了“发迹”,委实没甚可说的。
“弟子只想在太医署潜心向学,奈何君恩难拒,弟子极力抗争,依然抗不过陛下强壮的龙体,他定要这般欺负弟子,弟子也无能为力,诸位老师,弟子不愿让人知晓,免得旁人指点,家中父母忧心,万望老师们一定替弟子守口如瓶。”
李医正的心还没从惊涛骇浪中退潮,胡髭一撇一撇地说道:“自然,这是自然。”
事关陛下,岂可胡言,传出去有碍天子声誉,落得个什么下场都不知道。
罗医正皱紧眉宇:“纵然那人是陛下,也不该如此欺压良女——”
他话没说完,被林医正的手肘痛快地击中了腹部,霎时疼得脸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
林医正和善地微笑,道:“罗老弟只怕谬矣,若陛下决意走明路,太医署堂堂正正出一位皇后,对我们整个太医署乃至太常寺,都是泼天富贵,你怎的在此乱嚼舌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