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实威力甚巨。
好在太医署里什么药都有,绪芳初回太医署灵枢斋后便拿了薄荷油擦了点在嘴唇上。
擦药时,身后只有绪瑶琚与魏紫君在温书,仍不见薛艳儿的身影。
绪芳初自镜前回眸,食指还点在唇瓣上,惊诧问:“她又一夜未归?”
魏紫君脸色为难,上次提了一嘴被薛艳儿挤兑了许久,她不敢再议论对方半分不是。
绪瑶琚乌眸轻敛,放下手中的《黄帝内经》,侧目:“阿初,我已向医正提出,分斋。”
绪芳初同意此举,“三姐姐你是怎么同医正说的,医正答应了?”
绪瑶琚道:“我只说了彼此秉性不投,医正应允了会给我结果。灵枢六斋内目下有女弟子二十六人,单独让她一斋显然是不能,医正还需拟一个章程,上报给太医令,重新分斋。一层层批示下来,快也要两三日。明日还是大休,恐怕更得延误。”
朝廷办事的章程,尾大不掉,繁琐累赘,这是前楚留下的沉疴腐肉,新君已经大刀阔斧地精简冗员了,但几个月的光景,还简不到太医署这里来。
事情果然如绪瑶琚所料,今日没有批复,到了翌日,朝廷大休,连太医署女弟子的功课也停了,薛艳儿愈加肆无忌惮起来。
但肆无忌惮却是有代价的,重新分斋的批示没下来,薛艳儿忽地东窗事发了。
三位娘子老老实实在自己的斋内温书,斜照余晖穿过雕花斑驳的梨木花棂,落在地面,洒下一圈圈斗折蜿蜒的锦纹,院子里忽起了吵嚷声。
魏紫君胆子最弱,“怎、怎么了?”
她好奇心重地爬向窗棂,夕阳半落西山,只见静寂的庭内忽气势汹汹地涌入一二十人来,吓得她惊慌失措退回斋内。
“好、好多人!”
另两人也不知发生了何事,灵枢斋的铜钟便敲响了。
素日里这口古老的铜钟是早间提醒女弟子们梳洗上课的叫魂铃,今日敲钟人的怨气仿佛格外重,直将那口暮气沉沉的老钟敲出了一股铁马金戈的战鼓气势,稍后便有一个破锣大嗓,往中堂一坐,厉声命令。
“诸位娘子入得宫来,就得遵守宫规,内务要理,门户要清,诸位在太医署才好立得正身子。就请诸位娘子,不要抱着琵琶遮着脸了,前厅集合!”
上了年纪的老嬷嬷豪迈的嗓门,比长安街坊里的早鼓还响。
她看起来模样有六十岁上下,饱经风霜的脸颊瘦削得像是一枚蜡黄的木钉,窄窄的下巴高昂着,眉宇间很有傲慢睥睨之势。
但这位嬷嬷是太医署的生人,悄摸儿趴在窗缝前窥探先机的娘子们根本就不识得这位英姿飒爽的老嬷嬷。
对方居然很有说一不二、当家做主的气概,连一向在她们面前摆谱拿乔的林医正,都在她身后唯唯诺诺,大气儿也不敢出。
娘子们很有眼力见儿,只好依着老嬷嬷的吩咐,照着她的话鱼贯而出。
须臾片刻后,正厅里汇集了老嬷嬷所携的太医署一行医官,与灵枢六斋的女弟子二十六名。
诸位娘子来到堂上定睛一看,只见老嬷嬷也不空手前来,手里还拎着一个容颜惨白的女子,仔细辨认,从那抓乱了的乌发底下,辨出了薛艳儿来。
霎时四斋内其余三位面面相觑,魏紫君更是倒抽凉气。
三人不约而同地生出一股不妙之感。
先前薛艳儿夜不归寝,也不说去处,她们盘问过她几回,她守口如瓶,不听劝导继续我行我素,三人就担忧过她这般不守规矩,恐怕连累得自己,出于私心想要分斋。
未曾想朝廷办事,二里地能跑死三匹马,来来回回地绕,分斋的批示没下来,薛艳儿就先捅破了天。
那薛艳儿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先前趾高气扬、明艳嚣张的势头不知何处去了,恹恹地,似秋后的蝉蜕,叫那位孔武有力的嬷嬷拿在手里,便似老木筷子里夹了块黏渣渣的豆腐。
诸位娘子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也不知该对这位老嬷嬷如何称呼,露出惊异之色。
林医正谨慎地为诸位女弟子介绍:“这位是宫中的朱嬷嬷,是……”
未等他介绍完,这位朱嬷嬷便掐断了他的话:“老身是陇右出身的,就是论辈分,陛下也是称呼老身一声‘老嬷嬷’的,先前也曾幸从平家,做过节度使的乳娘。老身虚长了诸位娘子四十年,不是要倚老卖老,也不是要借着平家和陛下的势能,在这里吆五喝六充脸面。诸位娘子都是长安的贵家娘子,老身这等泥腿子平日里见了诸位,也还要焚香沐浴、作揖叩首。”
她说到这里,忽地把手一攥,把气一提,显出一股更加骇人的气势来。
连带着那双眼皮坍塌的老眼,也瞬间喷出一股强悍洞察的精光。
“但!今日诸位娘子,不是闺阁中待嫁的娇娘,也不是朱户里执掌中匮的主母,而是太医署的女弟子、女学究,想来是更晓得礼仪和规矩的!诸位读过书,我老婆子大字不识得一个,诸位明得理,我老婆子却是只晓得,女人家做不得离经叛道、淫.乱内帷的丑事。”
娘子们听得出她虽给自己戴高帽儿,但言辞间的优越感是藏都不藏,原本不待见这位陌生的朱嬷嬷,忽听得她杀了一个回马枪,说到“淫.乱内帷”,女孩子们霎时大惊失色。
朱嬷嬷说着这样的话,手里还抓着薛艳儿,恐怕,她说的那位离经叛道的娘子,就是此刻她手里拘着这位已经没了什么声气,连哭都哭不出来的薛艳儿了。
四斋内的三人闭了闭眼,气息发沉。
果然。还是出了事。
林医正腆脸上前:“太医署收女弟子,本也是亘古未有的奇闻,原衙内都是男子,看顾娘子们就难免有疏漏不周之处,娘子修习医术,寒窗艰苦,就算有一二个生出邪心的也实属正常,偏了心思,送出大明宫也就罢了,灵枢斋内的其余娘子,都是规规矩矩、清清白白的,嬷嬷将这些待字闺阁的娘子攒起来如此训示,恐怕有不妥的地方。”
新政是新君颁布的,陛下有旨,对诸位娘子须以礼相待,不可轻忽。
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
朱嬷嬷是节度使的乳母,陛下实同节度使的义子,陛下敬重朱嬷嬷,在入主大明宫后,因后宫无主,诸多事宜便托了喜欢操持内宅并极富经验的朱嬷嬷。
然而朱嬷嬷怎么也该看在陛下与诸位大人的面子上,对灵枢斋内的女弟子礼遇些,纵有大过,也不宜这般大庭广众揪着燕州巡检的女儿……
只怕陛下与薛大人那边不好交代啊!
朱嬷嬷斜眼看林医正,“国有国法,宫里头也有宫里头的规矩,陛下未能立后,也未能有嫔妃协理掖庭,老身在其位谋其政,替陛下分忧,以正纲纪,何谈不妥?难道林医正适才没能看见,薛娘子与殿前龙骧军的值曹亲热地抱在一起啃嘴么?”
说到“啃嘴”,底下起了轩然大波。
再没人能想到,薛艳儿竟然如此大胆,当众干出这样的勾当。
太医署的女弟子是来求学的,出了这样的事,当然是丑闻,朱嬷嬷拿捏着薛艳儿,到灵枢斋来,分明是要拿她立威,树典型,好教后来者有法可依,自觉约束自己。
绪芳初听得眉梢轻蹙了起来。
薛艳儿违背斋规,逃学旷课,夜不归宿,的确有错在先,但怎么能拿了石头般冷硬的贞洁牌坊砸一个女郎脆弱单薄的脊背,况那位值曹,也还未听说受到过什么责罚。
林医正与两位医正还在不停说好话。
“朱嬷嬷,您大人大量,女弟子们年纪轻,一时经受不住诱惑,也是有的,况只是啃了……终归只要迷途知返也算善莫大焉,您高抬贵手,莫要外传,太医署百年清誉,旦夕之间,嬷嬷您还请三思啊!”
“医正也道是百年清誉旦夕之间,可见是认同老身这话的,贵女们一言一行,都要受到民间的效仿,贵女行径荒淫,如何做成表率,淫.秽宫闱私相授受,可不是上下嘴皮一碰就能脱身的小事。”
“这……”
林医正说不过朱嬷嬷的利嘴,只好认输告退。
李医正又上前来,咬牙劝解。
“说到底,这名女弟子乃是因为太医署御下不严,铸下错误,若要清理门户,太医署上有太医令,下有太医丞,自可定夺处置。嬷嬷,这些女弟子,虽是女儿身,却并非后妃,更非宫人,将来或有幸为官身,为陛下尽忠。嬷嬷拿的那一套令箭,恐怕不合适套用在女弟子身上。”
朱嬷嬷终于变了颜色:“你说老身拿了鸡毛令箭?”
说罢,她勃然大怒,手里拎着薛艳儿,厉声道:“女弟子薛氏是否完璧之身,太医署可敢拍了胸脯保证?”
两位医正一窒。
朱嬷嬷道:“老身今日给你立一个赌,若这名女弟子仍是清白之身,老身发誓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若验贞之后,查知此名弟子早已托付清白,老身就要用宫规办理了。只怕今日,这太医署上上下下的女弟子,都难逃盘问,四斋几位娘子,更要仔细盘查,是否有包庇瞒报的行径。”
绪芳初蓦地抬眼,鸦青的睫羽激颤了下。
然而还有比她反应更大得多的,薛艳儿听说了朱嬷嬷的“验明正身”,忽地似溺了水般手脚并用地挣扎了起来,大哭大嚷,歇斯底里。
“不!你们不能这么对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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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离经叛道,我们阿初才是离经叛道,毕竟当初把皇帝陛下说办就办了。
第18章
朱嬷嬷声色俱厉,威煞深重。在大明宫,她形同半个主人,协助新皇管理掖庭,还得到了一块御赐金印,她奉如尚方宝剑,提此印鉴,便有对宫人的生杀予夺之权。
大明宫从前楚过渡到现今的大靖朝,经历了一次大换洗,宫内诸多血液都被梳理,诸多条例也被改弦更张,这其中多半是朱嬷嬷的手笔。
但凡在大明宫供职的,谁都知道,陛下无暇分心后宫,除国政之外,还要料理太子起居。陛下照拂太子向来亲力亲为,双眼便很难再看向太极殿后。
朱嬷嬷因此挺身而出。
这位嬷嬷很受平善节度使敬仰,她的父兄与儿子,都是陇右肱骨之臣。朱嬷嬷也因此在军中也算得威望深重的人物。
林医正与李医正等人,都不敢忤逆朱氏。
朱嬷嬷冷笑一声,将手里兀自挣扎推搡的薛艳儿双腕拿捏,任由对方拳打脚踢,因力量悬殊,自身岿然不动。
她拿眼光环绕过堂内诸位朱颜腻理、花容苍白的娘子,扬声说道:“我老婆子在后宅待了几十年,是有些不大上得台面的手段的,替人验贞洁这等事,我也不是生手了。”
在此一道上,她有的是手段。
上等人用上等手段,下等人用下等手段。
在场的要么是女子,要么是医官,无需避讳,朱嬷嬷直言:“娘子们放心,老身有分寸,只是验身,伤不了女子的内阴,若这个薛娘子是清白的,等老身验完之后保准她仍是完璧之身。”
绪瑶琚却道不对,蹙眉越众而出:“嬷嬷,你拿住薛艳儿,何故牵连众人?医正都可以作证,诸位娘子也可以互相佐证,娘子们修习医理日日勤苦用功,用心专一,何谈包庇瞒报,嬷嬷为何如此揆度我们?”
朱嬷嬷知晓绪瑶琚是谁,她向来见不惯这些前朝投机营营的余孽,纵然对面是宰相之女,在自己眼中,也免不了是株墙头之草,她态度恭敬地回:“娘子此言差矣,若老身没有记错,薛娘子正是出自四斋,与绪娘子同卧同起,她铸成大错已久,焉说中间没有四斋的娘子们隐瞒不报,绪娘子包庇薛娘子,着实令老身费解。若老身验证薛娘子早非完璧,旁的人暂且不论,四斋的三位娘子只怕也不能免过。”
绪瑶琚语气清冷:“放肆。灵枢斋内的娘子都是贵人家的清白娘子,怎能任由胡乱窥探,嬷嬷说的手段再是周到,若万不留神伤了娘子,你拿什么来赔娘子们的清誉?”
朱嬷嬷眯起了眼,“娘子今日百般阻挠,除了心虚,我老婆子想不出别的解释了。”
绪瑶琚向来脾性柔顺,处事圆融,饶是如此也不禁被一个狗仗人势的嬷嬷勾出了心火。
但母亲曾有提点,新君是推翻旧朝夺的皇位,跟随他一路从陇右杀入长安的都是新贵,不可妄与之争斗。
朱氏是陇右节度使平善的乳母,若她厚颜无耻些,就是向陛下讨一个国夫人封诰,也都讨得。
绪瑶琚咬住了朱唇,贝齿轻栗,不甘地睨向朱氏。
这时,又有一名女弟子提出了质疑:“朱嬷嬷大发神威,扬言验贞,自是不能容忍有秽乱宫闱的事发生,是出于好意。但我们都是通过了医理考核,进入太医署修学医术的女医,只待课业修满,便要成为女官。女官犯错,为何要以禁中手段惩处,惩处还要连坐,嬷嬷此举,恐为人攻讦擅权吧?”
这是名伶牙俐齿的女弟子,唤作姚月华,是灵枢斋内医科成绩的榜首。
诸位娘子统一制式的医袍上,都有针线缝合的姓名字样,朱嬷嬷看一眼便知晓。
朱嬷嬷笑道:“娘子这话不对,太医署设于禁庭,服侍君王,向无女医一说,今有女医,是为了以此考核娘子们德言容功,将来扩充内庭,怎能和手持笏板上朝的男人们一般称作‘官身’,何况宫中女官,列位彤史的还少见了么。老婆子是陛下的尊长,替他调理六宫,替陛下掌眼,对不守清规妇道的娘子,不能错放一个。”
说完她狠了狠心,朝着众人一把抓走了仍在不停拳打脚踢的薛艳儿,将其一把拎入了后堂的四斋,随同前行的四名武婢禁闭了门窗,须臾,屋内挑起璀璨的火烛。
但见窗纱透亮,薛艳儿披头散发的身影映在窗上,好不狼狈。
魏紫君听说四斋的都跑不掉,早就丧胆惊魂,喃喃地问:“怎么办?”
绪瑶琚紧抿朱唇,气得眼眶颤栗,薛艳儿虽不争气,却也不该遭受如此无礼的对待,大家是前来学医的,何曾有过歪心邪念,意图攀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