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至城西家中,院内却没有点灯,冷灶无人,张悯竟不在家中。
玉霖“啧”了一声,心说宋饮冰真是不靠谱,抬头见张药的脸色很难看,忙道:“我让宋师兄送她回来的,我去问问他……”
张药一言不发,几步跨入院中,玉霖只得跟上。
张药径直走向张悯的那间屋子,门没有锁,被张药一把推开。他随手点燃一盏灯,门内陈设入眼。张药挑开张悯的妆奁,奁中尽空,一无所有。
“能不能好好活着?”
这句话,张药说得很清,但玉霖还是听清了,不禁捏住了衣袖。
“张悯,我和许颂年都成这样了,你能不能好好活着。”
第81章 水火中 谢你没有做世上水火,反而救我……
城外梧桐林, 树干像伫立的长刀一样,将穿林而过的春风劈如丝缕。
“这些都给你。”
林间张悯宽袖盈风,将一只楠木锦盒, 递向许颂年。
许颂年看了一眼, 便摇头道“收回去, 我周转尚有余地。”
“我知道你已经竭力,没有余地了。”
许颂年一怔,张悯却笑了笑, “我无意让你难堪,只是, 我已经带出来了,你就拿着。我是个女子,身来病弱, 虽写得几个字,却不能在梁京城里,为我自己挣来半分钱粮, 这些本来也是你赠我的。我算过了, 折变盐粮, 尚能让墙内的人,撑过这一个月。”
林风灌入衣襟,又至口鼻,引出她的一阵轻咳。
许颂年接过锦盒,解下身上的氅衣,一把抖开, 披在张悯肩上,“这地方处久了,与你身子甚是不好, 若只是为给我这个,让杜灵若向我传个话,我来家中见你,也就是了。”
张悯摇了摇头,“家中反而不是说话的地方。张药倒是无妨,可玉霖是不好瞒的,且白日里,我在她面前形色已漏。”
张悯说着垂下眼睑,“我……很后悔。”
“没事的,还不至于……”
“颂年。”
张悯切声,抬头望向许颂年,“我们两个就算死无葬生之地,也绝不能把他们两个年轻人,牵连进来。”
“好。”
许颂年点了点头,“我知道。”
他平和地答应张悯,伸手替她拢紧氅衣,也不多话,仿佛张悯的说的不过是件家常事,与生死无关,只静静地陪着她,待她将情绪缓和下来。
城外林中春色渐深,不远处的官道上,唯恐漏夜进不了城的贩货人催鞭赶路。
马蹄声自遥处而来,隐隐约约传入二人耳中。
许颂年侧头,朝官道看去,却在不远处,眼见一丛无名花开得清秀而素雅,他缓缓地朝花丛挪去,弯腰摘下其中一朵,回身抬手,轻轻地插入张悯鬓间。
张悯微怔,终是不禁抬腕扶鬓。
“什么花?”
“惠兰。”
张悯淡笑:“你还真是,悬壶多年,草木尽识。”
许颂年看着那朵惠兰花,含笑道:“都说你身子靠御药养着,可这么多年过去,我老了,你还是一点都没变。,若能等到郁州战乱平息,阿悯啊,我还真想陪着你,去父母的衣冠冢上看一看。”
张悯扶着那朵青白色的花,姊配白花,弟着丧衣。
父母去后多年,活着的后辈却似乎从来没有真正地活下来过。
幽鬼浮世,寒哭不止。
林间无数叶影如魅,在夕阳余晖的“驱使”下,落了张许二人满身。
“去坟上我说什么呢?我这么几年……活得越来越自私。”
张悯抬起头,“非要拽着你一道,说什么死无葬身之地,父母泉下有知,如何看我?”
“你从来都是父母最疼爱的女儿。”
许颂年仍持着平静的语调,“至于我,我身无所依,父母容我,张家容我你容我,我很满足。我从来只恨你秀笔久封,明珠蒙尘。至于你想做的事……阿悯,虽我身残不堪与共,但我此心同你,你没有必要顾忌我。”
惠兰花下,张悯垂眸忽道:“答应我,无论如何,不能杀你自己来帮我。”
此话令许颂年怔住,张悯抬起手,轻轻地捏住许颂年的衣袖,他今日在外,只穿直缀,氅衣不覆,那薄袖之下,便是底衣了。张悯似乎犹豫了一下,终是手掌覆上,握住了许颂年的手腕。
许颂年下意识地捏紧手掌,“你……”
“我不蠢,我知道你已经起了心思,动那一百万两天机银,可是不行,绝对不行,那是天子的死穴,我不准你去碰。”
许颂年望向怀中锦盒,“若不如此,撑过这一个月,之后呢。”
“我总能想到办法。”
她说完,缓缓松开握着许颂年手臂的那只手,朝后退一步,“我要回去了。”
许颂年跟上一步,“我送你。”
“不用了,我想走回去。”
张悯看向许颂年的断腿,忍不住问道:“你那么好的医术,为什么治不好你这条腿。”
许颂年笑了笑,“再好的医术,不也治不好你吗?”
他说完朝道旁让开几步,“你行得慢一点,我来时看过,官道上的花,开得很好。我的确腿脚不济,就不送你了。”
这便是,陌上花开,卿可缓缓归。
但毕竟夫妻缘分已尽,他不想用“卿”这个称谓。
张悯明白,也不曾刻意将“名句”挑明。
花香在鬓,黄昏在望。她只“嗯”了一声,随后点了点头,转身有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然而另一头,玉霖却第一次见到,情绪不定的张药。
镇抚司司衙前,众缇骑齐聚,却没有人敢回张药的话。
李寒舟无奈,只能硬顶上前,“指挥使……若寻别人踪迹,属下们断不敢是今日……这无话可回的境地,张悯姑娘……哎……”
他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我们从来没有跟过她……”
“我没让你自罚。”
张药绷着下颚,“她是我的姐姐,寻她也是我张药的私事。我没道理罚你们任何一个人,我只想你们帮我,天黑之前,找到她的人。”
“你找我做什么?”
镇衙石狮前,玉霖抬头,但见众缇骑让开一条道,张悯裹着一件氅衣,径直走到张药面前。张药顿时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顾不得众人在场,“你去哪儿了?”
“城外。”
“去庆阳……”
“张药!”
张悯提声打断他,“回家。”
李寒舟和玉霖对视一眼,玉霖只是冲着众人扬了扬下巴,李寒舟立即会意,转身对众缇骑道:“来!都跟我走!”
司衙前顷刻人散,天也渐渐暗了下来。
张药仍未放开张悯的手腕,人散之后,更是拎起她的氅衣,“你去见许颂年了?”
张悯仰起头,目光却落在地上,“先回家。”
她说完要走,却根本抗衡不了张药的力道,“庆阳墙里到底有什么?”
张悯顿住脚步,“快饿死的苦命人。”
“和你有什么关系?”
张悯索性回过头,“没有关系。”
“所以你又要做观音,你又要去救苦救难?天子和内给都不想养的一群人,你要养是吗?”
“对,我要养。”
“你怎么养!你自己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张药话音刚落,脸上竟挨了张悯一巴掌,力道一点也不重,毕竟张悯一直病弱。
“谁许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张药眼眶发红,收住了声音,也终于松开了张悯的手腕。
张悯近前一步,“谁许你说这样的话?你要羞辱谁?”
天色已暗,张药的神色,玉霖看不太清,只见他似乎抹了一把脸,随后屈膝,在张悯面前跪下。
“我知错。”
张悯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弟弟,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掌,心中渐悔。
“起来,回家去。”
张药跪着没有动。
张悯狠了狠心,抿住嘴唇,越过他的身子,欲一人独离,却听张药道:“陛下要饿死那墙里的人,你救他们,不就是寻死吗。”
张悯仍未止步,张药转过身,又问道:“你要用什么来养他们?你还有钱吗?你的妆奁都空了,我去看过了!还是说,你要让许颂年去窃内库的钱?”
张悯顿住脚步,转身呵道:“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如果是那样,你不如把我杀了。”
“你……”
“张悯。”
张药似乎笑了一声,“江湖上想要我性命的人很多。你拿我去换钱吧。反正我早就想死了,我死了……我也不用继父母的遗愿,再照顾你了。”
这话刺痛了张悯,眼酸鼻涩,眼泪一时失桎,她不肯让张药看见,只能一遍一遍催促自己狠下心,暂时避开张药。
“天要黑了,阿悯姐姐,你先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