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明帝笑道:“行,朕成全你,张药。”
张药的目光落在陆昭身上,应了一声:“在。”
奉明帝抬起手,“脱了他的官服,摘去乌纱,拖出去,杖四十。”
“陛下!”
陆昭惊恐抬头:“臣……并非有意误政,实是郁州财粮皆困,臣……”
“郁州是郁州,庆阳墙是庆阳墙,那高墙里虽都是罪人,却也是朕的兄长之后!朕要缩减宗室开销,不忍苛难他们,才让你户部,将他们妥善安置。你就是这样,败朕的名声,误政的令旨,你不该领罪吗!?”
奉明帝的话音落下,除了吴陇仪,无人敢求情。
而吴陇仪也只是出了班列,就被奉明帝的话堵了回去。
“吴总宪,四十杖你就不用上谏了,在朕眼里,这已经算是轻的了。”
他说完,转身朝御坐上走,张药正要跟上,奉明帝却一把接过了他手上的伞,“你不用跟了,去神武门行刑,许颂年,你亲自跟着过去监刑。”
“陛下……陛下开恩啊。”
陆昭匍匐膝行,扑跪于阶下。
奉明帝站住脚步,“怎么?你还有冤吗?”
陆昭被镇抚司的人一把架起,眼见张药朝他走来,双腿止不住地颤抖,但也只得一句:“求陛下开恩,开恩……”
“请陛下等一等。”这一声来自百官班列的最前方。
不必细辨,百官大多都听出了开口的人是谁。
张药回头,见一高瘦的人影子执笏出班,撩袍伏于阶下,正是赵河明。
“陆昭有冤。”赵河明叩首奏道。
听赵河明如是说,奉明帝似乎有些意外,立在阶上略沉吟了一阵,方过转身,低头看向跪在地上的赵河明。
“赵卿说什么?”
赵河明复道:“陆昭有冤,臣”,他说着双手交叠托笏,手背触地,又叩了一首:“臣有罪。”
奉明帝禁不住笑了,“朕竟没听明白,赵卿何罪之有啊?”
赵河明前额在地,声音平稳。
“陆侍郎曾有‘策论’递之内阁,是臣,是臣误政未看,今成大罪,臣当重罚。”
这一番话说完,陆昭已然愣住,“赵刑书……”
赵河明缓缓地直起身,侧头看向陆昭,淡淡地笑了笑,“功名得来不易,不必用来替我遮罪,你所写的庆阳策论,尚在内阁值房。陛下取来质证,我也逃不过。”
陆昭忍不住道:“这可是赵首揆的意……”
“陆侍郎,御前慎言。”
赵河明打断陆昭,随即回过头,看向奉明帝所立之处,轻声说道:“这是我自己的意思,与任何人都无关。”
这一句,除了陆昭,张药也听得十分清晰。
奉明帝撩袍在御坐上坐下,手指在膝上轻弹而过,两三下后方道:“行,把陆昭放了,把他!”
他说着,抬手指向赵河明:“带出去,四十杖。张药。”
“在。”
“着实。”
兵马司衙门这一边,前来认尸的人已经哭成了一片。
细雨之间,兵马司指挥使王充端着一只紫砂壶,抽了张条凳,坐在正堂门外对手底下的弓兵道:“其实挺晦气的,是吧。”
弓兵哪里敢接话,只得陪笑点头。
王充喝了一口茶,吩咐道:“叫他们快些,正午之前,都领回去,这雨眼见着就要下起来了。”
正说着,忽见一女子拼命挤出人群,口中急切地说道:“请让一让,让一让……”
王充原本没在意,然而细看却发现那女子竟是张悯,忙放下茶壶站起身来。
张悯被认尸的人推搡地扑跪在一卷草席旁,她也顾不上枯尸可惧,伸手扶正那尸体的脸。
眼见得那骷髅一般的形容以及逐渐有些腐烂的皮肤,着实令她恶心,不禁低头干呕起来,断续道:“不是……还好不是……”
王充牙缝中吸了一口气:“嘶……这不是司礼监那祖宗家的女人嘛,她做什么?诶你们几个,上去看看。”
“是。”
张悯伏在草席间一一认去,最后一具尸体已被前来认尸的家人抬走,正要装殓,张悯顾不上人已入棺,行至棺边,低头便要去辨脸。那尸体的家人哪里容得下她这样,一把将她推倒在地。
“哪里来的疯女人。”
张悯挣扎着站起来道:“求您让我看一眼,我就看一眼。”
棺边的女人道:“你家也饿死人了吗?”
张悯一怔。
那女人道:“那里面是我的儿子。饿死的人,我做娘的都不忍心看,你看什么?”
说着说着,忍不住哭道:“想不到入了宫籍,竟也会饿死,我们在外面的都还能吃上一口饭,怎么我的孩子反而……”
女人哭得泣不成声。
张悯也是满眼悲凄,长吐一口气,也不再上前,闭上眼睛双手缓缓握紧,转而走向兵马司正堂,抬高声音问道:“你们兵马司去庆阳墙里查看过吗?为什么会有人饿死?”
弓兵连忙将她拦住。
张悯不顾阻拦,径直朝王充走去,“除了这些尸体,还有多少人吃喝不足?还有没有人饿死?”
王充道:“你休要胡言乱语,我是看在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份上,不和你计较,你再胡搅蛮缠……”
“我和许颂年早合离了!”
张悯切声道:“我的事和许掌印没有半分关系!”
“你……”
王充怒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拖走!”
“别!”玉霖是时挤出人群,绕过那七八丛草席,追至张悯身后,扶住张悯的肩膀,看向王充道:“我带她走。”
王充看见玉霖,脑门心都痛了,心道:“妈的,又是张药家的那个疯女人。”
口中却道:“我说玉姑娘啊,你又要干什么?”
玉霖稳住张悯的身子,“我不干什么,只是怕真的闹起来,大家不好看。”
“谁他(和谐)的想闹了?”王充摁着太阳穴,“明明是她……”
玉霖断道:“您开恩,我这就带她走。”
张悯扣住玉霖的手腕,“我让你不要跟来的。”
玉霖压低声音道:“阿悯姐姐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些人的死活?”
“我……”
张悯的声音哑在喉咙里,侧头只吐出四个字:“不该你问。”
玉霖道:“好,我不问,但你想知道庆阳高墙里的情形,问王充没有用。且这些人不是饿死的,是被囚禁之后,强断了水食。”
“你说什么?”
玉霖拽着张悯退步而走,“庆阳高墙里的水食,应该尚能支持,听我的,阿悯姐姐,我们先走。”
第77章 登高台 我知道她为什么那么厌恶你了……
“你不懂, 不够……”
张悯声音一颤,出于某种玉霖所不知的惊恐,肩背上竟引出一阵痉挛, 手掌也不自觉地捏握成了拳头。
玉霖蹙眉, 行至张悯面前, 追声问道:“为什么不够?”
张悯咳呛了一声,手臂微颤,玉霖不得不扶住她的肩膀, 出声唤道:“阿悯姐姐,阿悯姐姐!”
张悯猛地回过神来, 忙背过身,朝前走了几步,好在, 玉霖见张悯平静下来,并没有再追上去,只是在三步之外, 停住脚步, 轻声问她:“你别慌, 没有人听到你说什么。”
张悯这才发觉,玉霖早已将她带出了人群。
“没事了。”
玉霖笑了笑:“我们去茶摊喝口茶吧。”
张悯却错愕,玉霖竟然自己把话岔开了去。
“你说什么……”
玉霖轻快地应道:“没什么啊,就是我渴了,你也压压惊。”
张悯仍然心有余悸,轻声问道:“你怎么就不往下问了。”
玉霖答道:“看见你身上不舒服, 我还问什么呢,况且阿悯姐姐是观音,观音济世, 我何敢置喙。”
张悯按了按眼角,转身看向玉霖,“你以前做审官的时候,人也这么好吗?”
玉霖一怔,“啊?”
张悯走近玉霖,“这也算是一种审讯的手段吗?”
玉霖怔了须臾,知张悯此时惶恐谨慎,随即笑开,上前一步,应道:“我承认,审案从来不拘一格,有的时候重刑难以撬开的口,温声细语倒是能破掉心防。”
“所以……”
“所以你别担心。”
玉霖说着,牵起张悯衣袖,“我已经不再是审官,而你也不是人犯。你是待我很好的姐姐,你不想说我也不问。但我知道,姐姐想帮庆阳墙里的人。放心,我一定帮姐姐。”
“玉霖姑娘。”
人群之后,张悯摇了摇头,“不可以,张药多年行事,罪孽满身,我们……配不上姑娘的仁义。姑娘从前功德万千,福报无数,我们只想姑娘过好。”
“那你们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