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扫夫们忙拥上,七手八脚地将尸体搬上独轮车,互相帮忙套上拖绳。
玉霖站在人群之中,任凭旁人给她套上拖绳,她肩膀受过伤,稍一扯拽便疼得厉害。
余恩看着便要挎过她的拖绳,“我帮姑娘。”
“不用,这是我自己的营生。”
玉霖说完,用手勒住拖绳,避开伤处。
离行前仰头,朝西面的郊林看了一眼。
郊林之后,有一片殿宇,高墙围之,崇垣环绕,又引运河水作深渠,将之紧抱。
那便是庆阳高墙。
第69章 若为伞 总之,不会是为了天下百姓。……
兵马司开道, 玉霖等人拖尸回城。
一行人都没吃得上午饭,又是连轴做活,各个筋疲力尽, 好在拖的也是几具饿死的干尸, 不消兵马司的鞭棍催促, 众人裹挟着紧赶慢赶,还是在申时前,渐渐行近了水关门。
此时神武宫门前, 赵河明刚从内阁值房下值出来,人乏口涩, 恰遇一担浆妇,便下马买了一碗,正立于冠荫之下欲暂休片刻, 忽听得一句:“赵刑书,可能借一步说话。”
赵河明回头,见吴陇仪朝服未换, 疾步朝他走来, 虽在阳春之季, 但额上已是细汗淋淋。
赵河明放碗同他见礼,“总宪大人何事慌张?”
吴陇仪近前,也顾不得赵河明尚算他的后辈,抓住他的手腕,带着他朝旁跨出去几步,避到无人处道:“今日朝上为了庆阳高墙的事, 吵得不成体统,我心里难安,家不得回, 只得在此处等一等你,好歹是没错过。”
赵河明道:“河明有罪。总宪大人与河明有半师之恩,若有事,发帖召我来府问话便是。”
“就怕是来不及了!”
吴陇仪的声音急切,说话间不自觉地扣紧了赵河明的手腕,“庆阳高墙关的虽说都是有罪的人,但那都是宗室啊,陛下要如何处置他们,法司只可谏而不可定。既然如此,这些宗室的吃穿用度,理当从内帑出!”
“是。”
赵河明垂头应了一声。
吴陇仪不自觉地扣紧了赵河明的手腕,“既然你赵刑书也这么认为,为何今日朝上不举理而辩啊!”
此问一出,赵河明眼前闪过了玉霖的那张脸。
既而想起了张药带玉霖面圣后,赵汉元与他之间的对话。
那日,父子二人在赵河明的书斋内对坐。
烛火照窗外千万竹影,大片大片地落在书墙之上。
赵河明身穿素色常袍,刚写完一轮《心经》,赵汉元的手指,正按在那张墨尚未干的生宣上。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那个学生吗?”
赵河明望着书墙上瑟瑟摇动的竹影,没有回答。
赵汉元自解道:“你官声清白,人品贵重,你是我们赵家外面的那一层皮。你身上不能有一点罪名,否则,我们的皮就被剐了。”
赵话没有错,赵河明不自觉地点了点头,随之问道:“既然是这样,为何要让我主持冤杀刘氏。”
“因为你在刑部,只有你能做这件事。”
“所以父亲不要我这张赵家皮了?”
赵汉元的声音陡然提高:“谁知道刘氏是被你冤杀的?”
赵河明喉咙半哽。
赵汉元随手拂开书案上的书稿,那张《心经》随之落地。
赵河明弯腰去捡,头顶再度传来赵汉元的声音:“除了你那个学生,谁知道刘氏是被你冤杀的?”
赵河明一窒,忽觉《心经》碍眼,索性在书案下,将那一张纸一把揉死,随后直起腰背,应道:“是我无知,让父亲失望。”
赵汉元的声音稍平,“你知道你日后的路有多难走吗?”
“我知道。”
赵汉元倾身靠近自己年轻的儿子,指关节一声一声地扣在赵河明的手背上,“陛下对我们赵家早就生了嫌隙,正愁找不到一把架脖刀。你呢,由着你那个学生,从死囚牢里出来,从剥皮台上下来,如今还由着她把她自己捧到陛下面前,去做那把架在你脖子上的刀!现下我们再杀她,陛下会令镇抚司的那个人,对着我们赵家一查到底。因为你,她死不了了。”
听到“因为你,她死不了了。”这一句话,赵河明竟不自觉地笑了笑。
他抬起头,截住赵汉元的话,平声道:“我没有对她心软过任何一次,她欺君入狱,我不曾救过她。就算是处置天机寺僧众的那一日,父亲要灭她的口我也没有阻拦。从刑部狱,到御前,从来都是她自己救的她自己。”
赵汉元呵道:“难道她不是你教出来的?”
赵河明闻话错愕。
所以,玉霖真的是她教出来的吗?
平和自洽的人,真的是他赵河明这样的人,能教得出来的吗?
“陛下不想养庆阳高墙里的那些人了。可是,又不想担上苛待前太子遗族的恶名。所以想让户部,把这个罪担了。”
赵汉元谈及要害,语气却比之前要松缓。
“父亲怎么想?”
赵汉元摇了摇头,“好不容易杀了何礼儒,还没来得及把陆昭撑上部首位,那上百万的银子,也还没落到太仓,我们还得指着他去跟陛下要钱。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就把他舍出去背这个死罪。”
“所以,陛下这道旨意,我们要驳。”
赵汉元看向赵河明,“若是换道从前,御前辩谏,最合适的人就是你。可如今,你脖子上架着玉霖那把刀,就不便开口了。”
“那用何人来开口?”
赵汉元摆了摆手,“也不算个事,御史台的人,科道上的年轻官员,都该开这个口。你就不用管了,我使人点一点兵马司的王充,推那些年轻人一把。那些人是刀笔吏,自诩机敏正直,以为自己看得透,看得真。哪有那么又真又透的事,他们能看到的,还不是我们给他们看的。”
赵河明一点一点地搓捏着手中那张《心经》,半晌未语。
赵汉元道:“想到他们会遭镇抚司的罪,心里不好受?无妨,你是百官之伞,你想救他们,为父不会阻拦。不过,你得等到他们淋透了,你再去撑伞。”
话音一落,《心经》纸破。
顿时在赵河明手中碾做碎粉,赵河明沉吟一阵,忽开口道,“河明想问父亲一个问题。”
“问吧。”
“既然父亲明白,天子忌讳结党营私,为何……”
“为何还要结党营私,是吧?”
赵汉元说着叹笑了一声,只回了一句:“做官,就是为了结党营私。”
父子之间的确坦诚,赵河明不禁又往深处问了一句。
“那做天子呢。”
赵汉元没有立即回答,撑着椅背站起身,在自己儿子宁朴不俗的书斋里,一轮逡巡。
他已老弱,起身行走皆消耗精神,但却还是拒绝了赵河明的搀扶,拖着步子,将满墙书名,一一扫完,而后方道:“这人间乐事无穷无尽。做天子嘛,为了什么都讲得通。总之,不会是为了天下百姓。”
“赵刑书?赵刑书?”
神武门前赵河明独自出神,吴陇仪顾不得礼,索性唤出了这位年轻刑书的姓名,“赵河明!我御史台虽有责纠察弹劾百官过失,肃正朝廷纲纪,为修正天子之德,也不惧死。可我作为御史台的总宪,我不能眼看着这些年轻人被挫折真心,还要赔上性命前途,你……”
“总宪是希望,我赵河明牵起头首,上谏陛下,以此引得内阁出声,将你御史台的人,庇护在我之下,是吗?”
这话说得十分明白,吴陇仪来时虽已起了直白相交的意思,但听赵河明如此坦然,仍难免耳赤。
“我不妨与总宪交一句底。”
赵河明看着吴陇仪捏在自己手腕的手,平声道:“内阁也有内阁处境,如今郁州之战越发惨烈,兵销甚大。而太仓枯竭,财政国计一年不如一年。这个时候,若内阁与陛下互生嫌隙,则政令难通。不是我赵河明不愿身先士卒,而是我不能只看得近苦,不思远忧。今日既见总宪,我也叮嘱总宪一句:御史台职责要尽,但性命也要顾,镇抚司的人……”
“镇抚司的那个人,已经提醒过我一次了。”
吴陇仪脱口而出,引得赵河明一怔。
“什么?”
吴陇仪一时有些后悔卖出张药,但此时已然顾不上那么多了,“我听了张药的意思,叮嘱过也暗地里弹压过台衙里的人,可是正如你赵河明所言,这些人,他们身在御史台,日常之务就是奏过失,纠错漏。你我能看到他们的下场,是因为你我处身之处,高可远眺。但他们看不见,也信不全我的话。我吴陇仪摁不死他们,他们没做错,我也没有道理去摁死他们,所以,我只能从我自己道上来想办法,我……”
“我可以去挡。”赵河明应下吴陇仪的话,“但总宪要容我想一想。”
“好……当然要容赵刑书思虑周全,我……”
吴陇仪话未说完,忽见大理寺卿毛蘅提袍向他二人奔来,一面跑一面道:“陇仪,出事了!出事了!”
吴陇仪忙道:“你慢些!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毛蘅踉跄几步险些扑倒,身旁的家仆连忙上前去搀扶。
与此同时,街市上也隐隐乱了起来,原本散行的路人,忽然纷纷转了向,朝着水关门的方向行去。
毛蘅勉强稳住身子,对吴陇仪道:“庆阳高墙里,饿死人了!”
“饿死……”
吴陇仪眉心猛蹙,“怎么会饿死人?”
毛蘅摇头道:“这如何知道。兵马司的人已经把尸体运到城门口了。”
毛蘅说着看向赵河明,“这事可以很小,但也可以捅得天大,兵马司一定查不了,赵刑书,我们得行在前面啊,还有……”
他说着转向吴陇仪,“我来的时候,去碧洪茶舍看了一眼,里面人全没了,怕是都往水关上去了。前日会揖,你是知道的,为了庆阳高墙事,科道上的人和内阁说得就很不痛快,他们在碧洪闲集,定有一番血性要抒。若是看到高墙里饿死的人……”
“镇抚司的人呢?”
这句话是赵河明问的,话音一落,但见道上一阵马蹄促响,行人赶紧分让出一条道来。
马背之上的人,分明正是张药。
毛蘅眼看着道上飞扬的尘土,心里一阵不详,不由道:“他不是才受过刑吗?怎么……”
吴陇仪没有应毛蘅的话,只高声对等在一旁的家仆道:“找马来!”
第70章 水关门 钱真是好东西啊。
水关门是出梁京内城进外郭的左侧门, 平常近黄昏时,出入的人便不剩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