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霖说的这件事,张药并没有听许颂年和张悯提过,反而是李寒舟说过一嘴。
“你既然都知道,何必再问我。”
“因为这不是真的。”
张药收碗的手一顿,“玉霖。”
他说着转过身,“这是我家中的事,你若要使你在法司问案的手段,我不允许。”
玉霖停下微微晃动的身子,侧头凝视张药:“我的命是在朝廷与官场的夹缝中求来的,为了活命而审时度势,因此我的确探猜过你与许颂年的过往。但是张药,你帮过我,阿悯姐姐收留过我。玉霖起誓。”
她说着,抬起一只手,手指指天,平声道:“若我伤害你们的家人,我一定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够了。”
张药见过玉霖拼命求生的样子,“死无葬生之地”一言从她口中说出,张药听来,第一次为“死”这个字感到惊心。
他转过身,继续拢叠碗盘,一面道:“你为什么说,许颂年的事不是真的。”
玉霖道:“郁州经水一淹,已作半死之城,后又久经战乱,数次失而复得。就算许颂年想要落叶归根,也不该将万贯家财全数压上。这是其一。”
“其二呢?”
“其二,青龙观叛军,起于垄亩,军中多是三教九流之辈。华宅在前,不圈为私所,在其中享乐,反而焚毁,以泄恨大梁朝廷。此事若为真,那领军之人的血性可堪一赞,郁州城,还真该破了。”
“所以呢?”张药发问。
玉霖站起身,“所以,郁州城根本没有建起过那座许家宅,青龙观叛军焚的不过是传言中空中楼阁。传言之间,许颂年的万贯财在战火里一夜化灰,城破人离散,因此无人能来质证。若这是一桩公案,至此人证物证皆灭,再好的司法官,也要将它高高悬起。那么,传言之外的万贯财,在什么地方?”
堆叠起来的碗盘忽然歪倒,张药一把扶住。
与此同时,他听懂了玉霖的话,不自觉地朝张悯的房门看去。
“张药,你我虽皆是刑狱一道上的人,但查证的方式手段从来都是反的。你用刑讯问人犯要一个结果,那个结果是天子早就定给你的。不论人犯说什么,最后也只能是那个结果。可是张药,人犯每一句话,都不是白说的,若人在堂上言造假象,其假言之后,必遮真情或是恶意。你……”
玉霖顿了顿,“你了解你姐姐和许颂年的过去吗?”
“不了解。
的确,想死的人是不会想那么多的。
或者说,张药和张悯的年纪相差得太大。张悯长成之年,他尚幼弱。故乡宅邸的好日子,郁州城的太平年,他都没深刻的记忆。
他不记得,张悯十五六岁就已成名,笔下文章扬葩振藻,锦绣珠玑比之谢女,虽有弱症,身不可寿,仍引满城名士倾慕其人。许颂年得她青睐,也不敢说是“摘得名花”。弱冠之年,提灯抱琴,素衣入府,张家家祠中跪蒲许愿——以余生护张家女,非身死,心不改。
张悯有那么好吗?
张药问过许颂年。
许颂年这个人,平生不沾酒,除非是夜诵旧文。
“曲江病雨催人命,青山兰径听魄吟。身埋寒土成白骨,仍思作笛吹故声。”
他酒后没说官话,用的是郁州故音。
诵完,又念他自己的闲注:“郁州张女旧作,年岁不详考,许是金钗之上,碧玉之下。”
是很雅。
但张药听不懂。
他记事时,张悯已经从许颂年口中的高台上坠落,人之病衰,从来不只在血肉,也在心气和精神之上。靠着内廷御药,勉强续命的张悯再也没有写过任何一篇文章,荆钗布裙,朴实节俭,沉默地活在梁京城中。性情敏感,情绪脆弱,偶尔也为一些在张药眼中不足挂齿的小事而焦虑不已。
总之,她最好的年华,她的故乡,以及属于她的盛名和故事,都已经散尽了。
至于许颂年,就不用提了。
男(和谐)根一送,万念俱成灰。
张药不明白,他都想死,许颂年为什么不想死。
“我可能问得有点急了。”
玉霖垂下眼眸,“你不用……”
“玉霖。”
张药打断她,“我问一件事。”
“你说。”
“你是什么地方的人?”
玉霖一哽,张药追问道:“你是郁州人吗?”
玉霖没有应声。
“是吗?”张药再问。
玉霖偏过头,“你应该看过,我在三司的卷宗。”
“是看过,你顶替的那个叫玉霖的举子是梁京出身,但重刑之下,你始终咬住了口供,就算被凌迟处死,对于你自己的真实的出身,你也一个字都没有招。”
玉霖低头笑了笑,手指轻轻地搅弄着张药打给她的那根络子,“我只是觉得,这和对我量刑无关。所以懒得讲罢了。”
张药没有打算再问,然而玉霖摩挲着那块石头,忽然又开了口。
“就算是又怎么样呢。”
张药单手撑着桌面,凝神细听她的话。
玉霖的声音里夹着一丝很淡很淡的伤意,旁人也许听不出,但张药想死太多年了,那一丝伤意里,暗含“死志”,对张药而言,入耳即是入心。
“郁州溃坝时,我的年纪尚小,对我而言,那一段岁月如今回想,就是一场在我脑子里,重复了很多年的噩梦。我只记得,我做了一件大逆不道的错事,参与了一场私刑,害死了一个女人,她好像……是我的母亲。”
她说完,抬起络在腰间的石头。
“还有就剩这一块石头,别的什么都没了。”
“所以你是孤女。”
“嗯。”
玉霖点了点头。
“你怎么长大的,吃百家饭吗?”
玉霖摇了摇头。
她垂眸握石头,张药便不忍再问,回身端起收拢好的碗盘,轻道:“算了,别说了。”
“无所谓。”
玉霖语调轻松,在堆叠起的碗盘之后冲张药笑了笑,“我被很多人养过,有男人,也有女人,我在那些人身边,不求善待,但求一口饭,一本书。”
“求书?为什么?”
“我想来梁京城,而要在梁京立足,我就不能蠢。”
玉霖说至此处,顿时有些后悔。
这句话的意思,不管怎么听,都好像是在骂张药。
但张药太蠢了,并没有听出来。
“哼。”
张药鼻中轻哼,神来一句,“梁京城,狗屎。”
“哈……”
玉霖顿时笑开。
天色已经很晚了,夜风一点也不冷,甚至比白日里更温和。
玉霖的笑声在风中逐渐爽朗。
她真的很喜欢听张药说话,言简意赅,如万箭穿心,令她又痛又爽。
张药面无表情地看着玉霖,心绪却被那灯影下的笑容拨得稀乱。
即便如此,他还是很敏锐地捕捉到,将才她声音中“死志”已然消失了。
挺好。
这种话以后他还会说。
“放着我洗吧。”玉霖的笑还没有收住,声音也有些颤。
“你不要装。”张药脱口而出,顺势侧身,避开了玉霖。
玉霖几步跟上,“没装。你不要以为,你裹成粽子就能当今早没和我见过,皮肉伤不能沾水,你给我吧。”
她再一次对张药伸出了手,张药抬头,见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一身软缎花的都是他的棺材钱,满身血肉弥合,花的也是他的棺材钱。
这一年初春,玉霖摆脱了刑伤的折磨,不再是囚犯,脱下奴籍。
她身如完瓷。
而张药,皮开肉绽。
可张药十分庆幸,那夜他临时起意去刑部狱找死,也庆幸玉霖勒住了他的脖子,却没有真的杀掉他。
“给我吧。”
玉霖说着,接过他手中的碗碟,又道:“你的棺材我也收拾好了,今晚让给你睡。”
“你呢。”
“我去陪阿悯姐姐。”
“玉霖。”
“啊?”玉霖迎风回头。
“你……”
张药顿了顿,“你……不走吗?”
玉霖拢了拢碗碟,“不走,在刑部狱,我就认准了你。”
“什么?”
张药颅中暗炸。
“我一定要活下去,而你一定会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