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个灵性的,前头问一嘴去。”
老掌印忍不住对监内的掌司吩咐了一句,掌司心里也发怵, 回话道:“才使人去过了,司礼监的秉笔爷爷们都在御前伺候着,没处见得, 只听得今儿是着光禄寺, 在左右春坊上, 给外官们赐了饭的。这会儿再去,可……问谁去啊。”
“杜……那杜秉笔呢?”
正说着,外头的小内侍忽揭了暖帘子,“掌印,司礼监的秉笔爷爷来了。”
老掌印侧身一看,见进来的正是杜灵若, 忙上前道:“正等你救命来呢。”
杜灵若笑道:“不怕我是进来打秋风的?”
“行了,你可别说玩笑话了。”
老掌印拉着杜灵若的袖子,走到一旁问道:“金门上到底议什么事啊, 到底散是没散。眼看着午时都要过了,主子他老人家,究竟心绪如何啊?”
杜灵如拍了拍老掌印的手背,“您老放心,陛下今儿心情好得很。”说着,环顾监内火灶道:“可别被唬着,就把那些败火凉血的东西度端上去,败陛下的兴子。”
听他这么一所,监内的人都跟着松了一口气。
掌司道:“那您就领着我们这就伺候上去?”
“今儿不进殿里,摆浮香亭上去里。”
老掌印眉心微触,“去园里?”
“对。”
杜灵若应道:“你们进些暖锅,拿文火煨着,久滚不冷的,岂不正好。”
老掌印忙道:“这都是日常备着的,我这就吩咐人奉上去,不过……”
老掌印看了一眼帘外:“今儿日头下去了,干冷冷的,陛下怎起了去御园的心?”
掌司也大着胆子问道:“是有哪位娘娘作陪吗?”
杜灵若摆了摆手,“这就多此一问。”
玉霖记得,奉明帝上回见她,便是在浮香亭。
那时正是红梅大盛的时节,雪地梅影,幽香浮动,她被绑缚至此,生死一线之间,性命于天子眼中,比那经雪后的梅花花瓣还要不堪一碾。
但今日不同从前,周围百株梅树花期已过,漆黑的梅枝上新芽待破,周遭尽是万象更新之前的草木清香。陈见云亲自来传话,告知张药,天子施恩,玉霖不必跪候。
陈见云传话时,趁时机深看了玉霖一眼。
奈何张药旁迈一步,将玉霖挡了个严实。
陈见云倒也不恼,只是笑了一声,冷不丁地对张药道:“我过来之前,怎么听钟鼓司底下的孩子回话,说……张指挥使和户部那个陆昭,打了个照面啊。”
张药猛地抬眼,陈见云面上擎着笑,继续说道:“张指挥使不必紧张,说什么谁听得清呢,我只是看在我们掌印的面上,给你提个醒,主子最讨厌吃里扒外的东西。哦,当然了,主子如此信奈张指挥使,听个几句闲言碎语,也未必信。您说是吧。”
陈见云的声音越压越低,玉霖听不清楚。
她所立之处,只能看见张药纹丝不动的背影,但她心里却隐隐生出一丝不祥。
玉霖抿了抿唇,试图将今日之事想得深一点。
奉明帝高坐明台,未必会想到,陆昭突然诘问天机寺银不入太仓,暗处有张药设局。且就算查问泄密源头,那也不至于盯死张药一人,许颂年在御前,多有替张药斡旋之机,张药倒也不至于被动,但陈见云这个人……
玉霖想起了刑狱□□案的王少廉,那正是陈见云下头抓前的恶鬼。
玉霖为刑前求生,伙同前来找死的张药,和那倒霉到家的杜灵若,断的正是陈见云的财路。
想到此处,玉霖正想开口唤张药回来,谁想一声通传降下,奉明帝驾至,一亭内外顿时跪了满地,玉霖也只得跪下行礼。
奉明帝已在寝殿换过一身青黑色宽道袍,揣手往暖锅后一坐。面上笑意不减。
“许颂年。”
“是。”
“叫起。”
“是。”
“等等。”
许颂年忙回身,“陛下……”
“让张药把玉霖带上来,另外……给她赐个坐。”
“是。”
亭中搬来一张木墩,安置在奉明帝对面,不近食案,孤零零地杵在亭柱边。
玉霖随张药上亭,低头看了一眼那张墩子,并没有落坐。
“是赐你的,坐吧。”
奉明帝取箸点了点那锅子里的半截羊腿,许颂年与陈见云,一人捧碗,一人执筷子,剔下一柳青红色的羊肉,奉至奉明帝碗中。
“主子留心烫口。”
奉明帝拨着肉条,对玉霖道:“你这个人,朕之前是不想再见的。奈何就是这么巧,你竟成了朕下得最顺手的一颗棋子。你那老师,人人都赞贤。就你,替朕看着他身上的脏点子。挺好,你当真把你自己救活了,以后,朕不会再轻易杀你了。”
“奴婢谢陛下再造之恩。”
奉明帝抬头看了她一眼,“坐。”
玉霖这才坐下。
奉明帝放筷笑道:“朕造你几次了。”
玉霖道:“算上今日,那就是第三次了。”
“才三次?朕还算糊涂了,总觉得,是第四次。”
“那就是第四次。”
奉明帝眉头微挑,对许颂年道:“看看,这才是会应事的,之前怎么不举荐上来,留在内阁答应朕的事,不比她那老师强。”
许颂年怔了怔,随后也笑了:“陛下这样说,可叫奴婢怎么回呢,她毕竟……”
“毕竟犯过欺君之罪?无所谓了,那不是已经绑着去过剥皮台了吗?她帮过你司礼监的事,救过你的人。你还为此帮她求过情,今儿在朕矫情什么。”
“奴婢……”
“她今儿有功。”
奉明帝抬高了声音,“大功!她不好意思请赏,你……哦对。”奉明帝抬手点向张药,“还有张药,你们也就看着?”
这句话有言外之意,意指他郎舅二人,有与玉霖共谋之嫌。
许颂年额上起了一层薄汗,手指不稳,一时连布菜都停下了。
陈见云倒是殷勤不已,奉明帝说话的功夫,那暖锅里的半条羊腿就被剔了一大半,青白相间的肉,堆叠在碗中,像是为贪啖之人,堆出了一座腥臭的山。
许颂年不由和玉霖对视一眼,只一瞬,便在玉霖看见与他相同的担忧,他随后忙转向张药,生怕张药不猜君心,开口应承这句要命的话。
好在,张药寡脸不语。
许颂年的目光再度与玉霖相碰。
二人皆慧极,须臾之间便互通了心思,许颂年忙侧身回道:“今日日参前,张药使人来回奴婢,说陆侍郎在外风闻,天机寺银不入太仓。为此还在神武门前质问他几句。奴婢恐此事于陛下的事有碍,这才留了个心,使人寻玉霖姑娘,在神武门上候召。”
他说完这句话,陈见云顿时停了手,一个不妨,筷子便拨倒了那堆肉山。
奉明帝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却没有发火,只道:“蠢货,还不滚下去。”
陈见云忙磕头退下,奉明帝这才侧眸看向许颂年,哼笑:“这么说,你才是头功。”
“奴婢不敢。”
许颂年退了一步道:“奴婢不过是为了有备无患,若不是玉霖姑娘机敏,在金门前与陛下不谋而合,应对有度,何能解困。”
奉明帝爽朗地笑了一声,目光扫向张药:“既然如此,张药,你又是半分用都没有。”
张药跪下道:“臣无能,愿受处置。”
奉明帝笑道:“还是先行赏吧,玉霖。”
玉霖此刻才定下神来,抬头应道:“在。”
“你要什么赏赐。”
“奴婢请陛下施恩,脱去奴婢的奴籍。”
“哦?”
奉明帝似乎来了别样的兴致,倾身道:“怎么?张药苛待你吗?”
“没有,主家不曾苛待奴婢。”
“无妨,可以说,朕替你做主,他在外头虽有名姓,但他从小就是朕的家奴,这几年长大了,性子变了,有的时候也不听朕的,但朕还是能管束得了他。是不是,张药。”
玉霖略回过头,见张药双手扣地,俯拜之际胸口几乎贴地。
“是。”
玉霖明白,奉明帝是故意的,她回想起自己将才在金门前称赞的话,忽然后悔。
她行事之时,死盯着自己的目的,忽略了张药这个人。
事实上,初用手段设局助人,哪里能没有代价。
浮香亭上的这一番博弈,她和许颂年都已尽力,可陛下对张药生疑,这比什么都可怕。皇帝能容忍任何人算计他,但绝对不能容忍张药起这个心。
“陛下……”
“若朕为你脱了奴籍,你又做什么打算?不至于再度束住身子,考功名,做你老师门生吧。”
这话也难答,玉霖不得不把心神收敛回来,应对奉明帝。
“奴婢岂敢再犯大法,只求有个清白的身子,进户人家,生儿育女。”
“诶。”
奉明帝摆手,“你不能嫁人,你嫁了人,就没这身灵性了。”
好雪亮的一句话。
好雪亮的一句话。
好雪亮的一句话。
玉霖心内连叹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