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颂年道:“她什么恩旨也不要,只求面圣。”
奉明帝再笑一声,却不似将才干硬,“诶?她怎么这么喜欢见朕。”
许颂年道:“她之前走错了路,蹲在刑部狱,以为她的同僚会救她的性命。”
奉明帝接道:“可惜,朕连一道为她请命的折子都没有看到。”
“所以,她如今把路走回来了,就看陛下,还愿不愿意对她施恩?”
奉明帝“嗯”了一声,然而后面的话却不好听,“她聪明,但朕膈应啊……”
说完,再度紧摁前关,平声道:“不过在她身上,朕倒是看到,张药……这一两年是真的长大了。诶,许颂年。”奉明帝尾音轻挑,在玉辇撑起身,似饶有兴致地问道:“你说朕要是真的把玉霖处死,张药会对朕如何?”
“他能如何?”
许颂年仍然看着面前的砖缝。“张药虽然是奴婢带大的,却是陛下养出来的人,他活到现在,做的每一件事,皆受陛下命令指引,您不开口,他根本做不了任何一件事。”
“是吗?”
奉明帝这一句问得意味不明,好在许颂年还未及答话,金门已至。
玉辇缓缓停下,道上无数枝影,在细密的晨风里震颤。
风吹膝不冷,天明之后,大概是个晴好的暖日。
“到底是春天了,风也不冷了。”
奉明帝抬手,示意许颂年搀他下辇。
许颂年忙上前侍奉,口中道:”是啊,陛下,奴婢伺候陛下去配殿净面。”
“不必了。”
奉明帝在辇下朝向金门下的朝房看去,只见灯火通明,竟有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和你说了这么一路的话,朕的瞌睡都醒了。”
金门日参,原本不是大朝,如许颂年所言,但凡官员有个头疼脑热,告假不来,奉明帝王也乐得施恩,毕竟事事具奏,具议,折腾起来,一晃眼就是大半日,是人都疲倦。朝散众人腹中空空,门内还要赐食,花得都是内库的银子,日参官员吃得多了奉明帝也不乐意。因此平常日参的官员,人数并算不多。
然而昨日天机寺万两白银见天,早在天黑之前就已传遍各衙门,穷得扒皮的六部衙门和朝中众司,其首官们几乎是彻夜未眠,鸡鸣未起,就已经出了家门,往神武门来。除此之外,连平日不屑随班观政的勋贵将官子弟,也都来了。
其规模,一如一年一度,各部司分金留财的冬估大议,这才有了玉霖在下马碑后看到的“人如云至”的景象。
无利不起早,此话一针见血。
钱这一个东西,真真圣物、毒物。
摸不着的时候,世上走卒彻夜难眠,摸得着的时候,人间君子你死我活。
下马碑前,张药把透骨龙拴在了一棵城门树边。玉霖脑子里那一阵睡而不足的混沌,此刻也终于消散了。
眼前是张药朝神武门行进的背影,而他对面站着的人,则是户部侍郎陆昭。
二人人影相交错,恍惚间张药也像个衣冠禽兽。
玉霖收回目光,看着张药留给她的一众镇抚司缇骑,李寒舟背崩得笔直,脸色青黑,全身感知尽集于四下,以至于玉霖唤他时,他甚至猛地一机灵。
“有这个必要吗?”
玉霖坐在马上,脸上碎发遮面,她抬手一把挽住,对李寒舟道:“你们指挥使这样对我,我看起来像个囚犯。”
李寒舟头也不回,目光仍在周遭逡巡,“你今儿是要面圣的人,要正儿八经地见天日。你可金贵!可不能有一点闪失。”
玉霖挑眉,“这话是他说的吗?”
“谁?”
“张……不是,我主家。”
“那当然。”
“你们指挥使到底要干嘛?李千户你知道吗?”
“不知道啊。”
李寒舟因昨日之事,被张药骂了个狗血淋头,如今只管把玉霖守得如铁桶,“不过,今儿看咱们指挥使……人挺高兴的。”
玉霖有些无语,反问:“他那张脸看得出高兴?”
“嗯……”
李寒舟有些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稍稍侧头道:“反正我们张指挥使,说话只要不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那就是高兴。”
很有意思,李寒舟的这一句话道理很浅,就在字面上,但对张药来说是一针见血,对玉霖来说是醍醐灌顶。她刚想说一句“多谢赐教。”就听得一声鞭响,划破神武门前的沉寂。
“升坐了。”玉霖轻声道。
“是啊。”
此时李寒舟终于稍稍松了口气,回头对玉霖道:“玉姑娘,安心等着吧,我们指挥使,说一不二,这梁京城里,他抹谁的名,谁就没名,他让谁见天日,谁就一定能见天日。”
一时之间,玉霖觉得眼前的事有些失控。
那个半死不活的人忽然选择活那么一下,如棺中诈尸,没道理,没缘法。
玉霖拍了拍额头,苦笑着在马上长叹了一声。
金门桥下,司礼监鸣鞭。
三声过后众官齐跪,奉明帝不急不缓地在门下升坐。
暖风穿流人群,禽兽衣冠联袂如云。
虽奏事者人多,然而到底是个常参,监察御使虽在金门北面而立,却并未似大朝那般苛刻百官礼仪。
谁成想,这一班日参却愣是一件事都没能奏成,反而吵得惊天动地。
鸿胪宣赞刚刚完毕,户部侍郎陆昭不顾纠察官弹劾,为了越次近前奏事,扑跪在奉明帝面前时,连笏板都落了地,抬头第一句便是:“臣求问,昨日天机寺出运的万两白银,为何不入户部太仓?”
奉明帝眉心一蹙。
吴陇仪出班道:“先把自己的笏板捡起来再奏事!”
陆昭压根不想理这个御史台首官,也顾不得掐捏言辞,情急道:“如今户部太仓都要空了啊!”
吴陇仪道:“银不入太仓到底是谁说的?你就信了,如此不顾官仪的闹到了金门前来!”
陆昭直起腰背,眼前闪过一张丧脸。
谁说的他都不见得会信,奈何,这话是刚才在神武门前,那个亲督运白银的镇抚司指挥使对他说的。
第58章 平庸计 我设局,她解局,陛下一定要见……
“吴总宪, 你管他是何人告知。”
陆昭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捡起笏板,几步跨到吴陇仪面前。
明堂之上, 二人近得几乎鼻碰。了, 体面全无。
而立在百官首位的赵汉元却在这一片混乱之中, 却l垂头笑了笑。
为压乌台的声势,陆昭的声量赫提,虽是男音, 听起来却有些尖锐,“我们何户书惨死其妻之手, 部中虽暂时无首,可我们这些人,不能就此尸位素餐, 把一国大计抛之脑后吧。”
吴陇仪呵斥道:“胡言什么?!天子在上,你此话,难道不是做作求名?这满朝文武, 何人质疑你陆侍郎无为了, 你……”
“郁州没钱了啊!”
陆昭捶胸顿足, 带出了哭腔。
满朝文武忽然沉寂,唯见陆昭双手平摊在吴陇仪面前,手腕微抖,声泪俱下。
“郁州对抗青龙观的那四万军,要饿死在今年冬天了啊!我户部……没钱了啊!太仓,空了啊……救人命啊, 救救人命吧。”
吴陇仪哑口无言。
万里赴戎机的年轻人们,要饿死在这大雪寒天,禽兽衣冠遮蔽下的梁京士大夫们, 陡然听到这样的话,胃里不免一阵心酸。他们明白,陆昭不敢直骂天子为一己私欲,想将那天机寺的百万银转入内库。但这一声一声“救人命”,隐意“草菅人命”,当殿痛陈,已经骂得十分难听了。
明堂上无人再说话。
吴陇仪和毛蘅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奉明帝,奉明帝一言不发,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一寸一寸地轮转。半晌,忽地吐出一句:“别哭了。”
陆昭抹了一把脸,整袍伏跪,朝上一时人声寂静。
奉明帝在首座上直起背脊,活动了一下筋骨,喉咙里发出轻微的一声:“诶呀……”随后看向赵汉元,“赵汉元啊。”
赵汉元出了班列,执笏行礼:“老臣在。”
“朕记得,陆昭是你的门生吧。”
“是啊……”
“那今日这情形,你赵老,怎么看啊?”
赵汉元侧头看了一眼伏跪在地陆昭,孱声道:“他……御前失仪,其罪……不小。”
赵汉元说完,奉明帝没有立即回应,似是在等待赵汉元的后话,然而赵汉元却就此闭口,不再发一言。
奉明帝冷不丁笑了一声,之后的语气显然不似将才那般平和。
“赵老就这一句话了?”
赵汉元躬身再揖,话未出口,却引出一阵咳嗽,直咳得心肺似呕,耸肩勾背。
“臣……臣……老病……”
“够了。”
奉明帝摆了摆手,陈见云忙会意上前,亲自将赵汉元扶回班列之中。
鹤首香炉里的香料烧了一大半,烟线渐渐不堪笔直,许颂年立在龙座身旁,适时感觉道了天子的烦躁。他抬起头,朝殿外投去一睇,见天光已大亮,随班观政的勋贵子弟,在殿门前伸长了脖子,面上神情各异,但无一不好奇,陆昭和奉明帝这一番博弈,如何收场。
奉明帝掩住口鼻低咳了一声,许颂年忙趁机挪步至奉明帝跟前,刻意放大了声音:“陛下身子不适吗?”
奉明帝低呵道:“放肆。”
许颂年忙道:“请陛下珍重龙体。”
众官见此忙齐声道:“请陛下珍重龙体。”
奉明帝道:“日参未了,军机国计怎能耽误,朕还能撑一时。”
皇帝虽然这么说,但众官还是只能再请:“请陛下珍重龙体。”
许颂年掐住这个话口,请道:“让奴婢服侍陛下去后面净一回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