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就在利用张药了,不挑明时,她尚能自洽,而且就算要挑明,不也该是她来开口,先说一句话“对不起。”为何此刻却是被利用了的这个人,出言相求。
玉霖一直落在张药身上的目光,终于不得不移开了。
她改换了称谓,轻声道:“主家,你说这话,是想害死奴婢吗?”
“少司寇”
如同回敬玉霖一般,张药忽然唤出了她在官场上的雅称,“你没有你自己想得那么密不透风。”
后面的话,他也没有给玉霖任何的余地,声音追着玉霖撇开的脸而来:“你之前说过,利用我的时候,你并没有那么心安理得,对吧。”
“对。”
“好,我也不想每次都稀里糊涂地被你利用,不想你云淡风轻地从我自以为是死局的困境里脱身,再回头跟我说一句‘何必’,我不想我不想做无用功,我不想……”
“等一下张药。”
张药看向玉霖:“你说。”
玉霖道:“你不是想死吗?想死又何必在意这些?”
灯下,张药的肩膀轻轻地耸了耸,一双弯曲的腿,也缓缓放平,他不再空坐,而是倚向冷墙,将头也靠在墙上。
“我没那么想死了。”
他说完,自嘲一笑,“也不能这么说,我可以等一等再去死。”
他说着看向玉霖,“等到我这个人,对你都没有任何可用之处,我就死。”
玉霖站直身,一步一步地走向张药所坐之处。
张药的目光低垂下来,追逐着玉霖的裙摆,直到它在自己的席边停住。
“你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反而不需要做选择。被我利用到哪一步,就到哪一步。”
“你不觉得你很自负吗?”
张药看着玉霖的裙摆,“凭什么我只能这样?”
“因为我有我的底线,我不会因为利用你,而伤害到你的亲人和朋友。”
玉霖语速渐起,“但如果,你想主动做些什么,那你就会面临选择。你要拿出多少来被我利用?你自己?还是你的亲人朋友也一起填进来?”
张药仍然看着那道微摇的裙摆,“你怎么知道,我保护不了他们?”
“因为我就保护不了他们。”
面前的人似乎笑了一声,“你看我。”
张药抬头。
独影一道,落他头顶。
“挚友亲人,你看我剩什么?”
张药喉头一哽。
外头庭院传来门锁开合的声音。
张悯送走许颂年后,独自回来了。
张药垂下头,“你不要生气。”
他突然服软,玉霖竟有些不知所措。
“我没有……”
“好了,你不用说了。”
张药侧头看向自己的肩膀:“我的皮囊,你觉得还行,是吧。”
“对……”
玉霖真的很怕他将话题往他自己的身体上引,但不能露怯,她必得回答。
“对,还行……”
“还行就行。”
张药拽起被子,蒙头躺下。
“明日我带你面圣。”
“好……”
“夜中有事,叫我,睡了。”
第56章 捧真心 玉霖,好好和我说话。
玉霖觉得, 张药昨晚一定没有睡着。
来日是个无风无雨的日子,卯时刚过,日头虽未起来, 但东边天幕上的那片薄光, 已隐约透出晴日之信。
宫城门的下马碑前, 天未大亮,碑前行人未至,唯有入朝日参的朝京官, 车马如云集,黑压压地聚在下马碑前。
玉霖坐在透骨龙的马背上, 人困得难受。
昨夜张药在室,她其实睡得比寻常夜里都好。
张药丑时敲棺,将她那把脆骨头从棺材里捞起来的时候, 她都还在贪恋被中余温,身子虽然坐了起来,人却还半懵着。
她说自己还想睡, 然而棺前的张药冷漠得像个死人。
“起来穿衣。”
话音刚落, 对襟小袖的缠枝花背子就挂上玉霖的肩。
“我有伤……”
她话还没说完, 那件落在她肩膀上背子已经被张药一把抖开,他站在棺前,撑平背子,静静等着玉霖伸手。
玉霖无奈地抹了一把眼睛,终于认命了下了棺床。
也不知道他是跟谁学的,也许是师从跟许颂年, 总之张药的这双手,除了写字难看之外,倒是什么活都能干上一点。
玉霖站在棺前, 看张药蹲在地上替她系对襟结,他还没有更衣,仍然穿着昨夜的那身亵衣,忍不住出声道:“你不冷吗?”
“你手脚太慢了。”
张药像是预料到她要说什么,但是又没有料准一般地接过了玉霖的话,答非所问地说完,才意识到玉霖在问他冷不冷。
“我不冷。”
玉霖尚在替他尴尬,他倒是一点亏不吃的,该瞎说瞎说,该回答回答,说完已人已经丧起那张脸,道貌岸然地站了起来,回头抱起他自己的那几件袍衫,去外头井上盥洗,离出门前还冲玉霖扔下一句,“起了就别再睡回去了。”
玉霖靠在棺壁上吸了吸鼻子,人是真困啊。
“你从前入朝日参,是几时起身的?”
晨风吹着玉霖的面庞,也没能让她多清醒,好在张药的声音让她回了神。
玉霖忍不住得打了一个哈欠,随后半眯着眼睛,身子在马上晃了一晃又一晃,“丑时。”
“赶得及至午门吗?”
玉霖闭着眼睛笑着点了点头,也不管张药看是没看见。
午门就要开了,汇集在下马碑前等候待漏的朝京官越来越多。
到底还是在宫城外面,朝礼束缚尚不挂身,官员们相谈自在,暗淡的天光下面,说起天机寺菩提塔下,那陡然见天日的白银,一个个倒是比往日更加精神矍铄。
奉明帝这一朝的朝会制参酌唐制,行六参九参之例,日参倒不见得是必要的,但自从奉明帝临朝,日参就成了常制。
虽然在玉霖看来,奉明年间的朝政,眼见得是一张锦绣乱麻,理不清楚的最后就祭出张药这把刀,一股脑地砍了,但皇帝热衷临朝问政,大到每年的冬估和国计,小到收买牛支农具,事无巨细,奉明帝都要坐在殿上听上一声。“美政”之名传不出去,“勤政”一名倒是举国皆传。
皇帝起得早,那入朝日参的官员就起得更早。
玉霖很难睡好,噩梦伤眠,前半夜她几乎都在辗转,睡实不过须臾,就得惊起,赴奉明帝的日参。从前为求待漏不迟,她甚至弃了赵河明寻给她的二进美宅,常年租住在午门西面的令安巷。丑时起来,索性马也不用骑,自个挑着个灯,几步就能走来。
为了换着零星半点的睡眠,玉霖花销不小,宅子虽在偏巷,但毕竟是内城,又近午门,租金着实不低,好在玉霖不畜奴养婢,只在年节期间,偶用官奴做针线洒扫,平日吃喝有限,几年间,除了宅子的租金和日常用度,她倒是存下不少银钱。
只可惜入狱后一夕之间抄了个干净。
“你在想什么?”张药问道。
“在想我过去入朝,是怎么从榻上爬起来的。”
“不是为了那点俸禄吗?”
玉霖摇了摇头,“如果真是为那点俸禄,我应该是起不来的。”
她说完低下头,天稍稍亮了一些,她这才注意到张药穿一身藏青色的蟒服,腰挂玉带,冠发一丝不苟。他今日难得没有佩刀,而是在腰间悬了一把短剑。
这身装束并不常见,玉霖揉着发酸的眼睛,恍惚之间,想到了一个词——“亭亭玉立”,文字于脑中成形时,又觉得有些荒谬,不自觉地笑了一声。
“张药。”
“你说。”
“你把拽到午门来干什么?”
透骨龙的马头晃了晃,玉霖本就坐得不稳,身子不由朝下一歪。
张药反手一把托住了马上人的腰,头也不抬,“坐稳。”
玉霖垂下眼睑,“我人没睡醒。”
她说着,又禁不住地打了一个哈欠。
“你不是想面圣吗?”
玉霖想起,昨夜睡前他说的那“明日我带你面圣。”
当时她便想反问,皇帝没有传召,身为官奴,她如何面圣,奈何他一句“睡了”,灭了灯烛,也截她的话,她没有问出口。
“陛下并不想见我。”
她的声音有些失落。
“许颂年说的?”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