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灵若笑了笑,指向厨房,“我原还四处寻掌印来着, 谁想掌印的马车, 申时不到就在外头停下了。放心吧, 玉霖的伤口是掌印亲自处置的。阿悯姐姐在边上看着,掌印那叫一个精细。处置了伤口,又细细地探过一回脉,写了方子,煎了药,她才吃了, 这会儿睡得正好呢。要我说,也是因祸得福。咱们掌印这善心一起,她倒是内外都得了调理。”
张药听完, 朝自己的屋子看了一眼。此时风静,门也就虚掩着,细小的门缝里透出一丝暖光。
自从接回玉霖,张悯一直让张药宿在镇抚司衙门,一方草席往正堂那张书案下铺开,就是夜中容身之所。他本来在衣食住行几项上,就已经丧失了兴趣,对此全然无所谓,甚至觉得,此举极利他晨间在堂点卯。但他倒想问玉霖一句,她在他那口棺材里,睡得有多安稳?或者跟玉霖说一句:他俸银其实不少,这几个月,没在木头上挥霍,他早有结余,给玉霖买卖一张好床。
“你有什么话就跟他说啊。”
张药耳根顿烫,听见杜灵若的话,想都没想就对他甩出一声:“闭嘴。”
杜灵若莫名吃瘪,一脸不服,挑眉问道:“你什么意思啊?我们掌印除了照料陛下的身子,什么时候肯给外头的人瞧病?今儿为玉霖的事儿来了,你去谢他一句,这不该啊。不说他是你姐夫,就说……”
杜灵若的话说起来就没完,不过好在他说的不是玉霖,这倒让张药放松下来。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斧子,三下两除二把杜灵若折腾的那“三瓜两枣”给料理了,一面开口:“玉霖的事是我的事吗?”
“你是他主家,她是你奴婢。”
杜灵若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看张药劈柴如砸瓜,气定神闲地说道:“她都靠着服侍你张指挥使活着,她的事不是你的事?”
张药一把抱起劈好的柴火,眼都不斜一下:“我管不了她。”
“那你当时跑死牢里去招惹人家……”
“杜灵若。”
张药直呼其名,杜灵若顿时心虚,“我……我不说了,我去……把水挑了,你把柴火给掌印抱……抱进去啊。”
杜灵若一溜烟地走了,张药这才抱着柴火走进厨房。
厨房不大,不过五米见方,四处倒是收拾得格外利落。
许颂年脱了袍衫,换了一件窄袖素袍,立在灶台边看着火,听见门口的脚步声,随口道:“正好,火弱了,汤的最后一层滋味就出不好了。“
“你往边上让一让。”
许颂年听了一笑,有些迟缓地把那半条瘸腿往边上挪了几寸。
张药抱着柴火走过去,撩袍蹲在,一时之间柴添火旺,砂锅锅盖震颤,汤香盈室。
许颂年侧过半截身子,低头看着埋头干活的张药,“比小的时候做得好多了。”
张药不吭声,许颂年不禁叹了一口气:“在宫里话少,在你自己的家里,也这样吗?”
张药添柴的手一顿,“你能不能不提我小的时候。”
许颂年笑着点了点头,“好,我不提,你也别一直对我挂着脸,阿悯看见了,会担心的。”
张药这才想起,自己原本是想给许颂年一个好脸色的,好在许颂年此行,不是单纯发慈悲,替玉霖看伤,他轻咳了几声,放下之前卷了一半的袖口,开口与他说起了白日中天机寺的事。
“那两百万两白银,如今在寄于何处?”
张药顺手从菜筐里抓了一把红薯,投入火中,吐了一个衙名:“内承运司。”
许颂年洗了一把葱,手起刀落,在木俎上分切成末,刀声之间传来轻描淡写的一句:“嗯,你不愚。”
“其实存于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差别。”
火焰炙热,张药的脸却仍然是冷的,声音也毫无情绪。
烟火阵阵的厨房内,曾经的郎舅二人各自其位,仅仅有条地专注着自己手中的活,似是全然不在乎口中所谈。
“怎么说?”许颂年刀不停,话也不停。
张药应道:“就算寄入外面的府库,梁京城内的哪一只手敢来取这一批扶乩寻出来的天降银?适逢郁州军饷显匮,陛下才为户部请发内藏,在大朝上当众发了一次狠,如今这一批银的去处,我这个人再蠢,也看得出来。”
许颂年不置可否,续问道:“那你知道,这两百万白银,是谁匿下的吗?”
张药道:“之前不知道,但今日在长安右门上,看出来了。”
他说完,稍稍仰起头:“我问你一句,在陛下心里,‘赵’这个字,后面跟得起一个‘党’字吗?”
许颂年笑出了声。
他放下刀,洗了一回手,回身换了一个稍微舒服一点的腿姿,斜靠在灶台上,“很难得,你从前一直觉得,朝局如何都是陛下一人的事,与你无关,你也从来不会问这些问题。”
“现下想问了。”
张药丢下翻火的钳子,“但对你来说,我今日说这种话,是不是有点晚了。”
许颂年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问道:“那就要看你,想问到哪一层了。”
张药沉默了半晌,忽然抬起头。
“玉霖知道哪一层?”
许颂年反问:“你起的是什么心?”
张药静静地望着许颂年。
那也是一张常年平静的脸,但和张药不一样的是,许颂年眉眼清秀,对上恭顺,对下和蔼,不说话的时候,面上也挂着零星笑意,让人如沐春风。
“许颂年。”
张药唤了他的名字,许颂年只道:“有什么话你就说。”
张药站起身,一把拍去膝上的灶灰。
“你为什么从前不教我好好读书写字?”
“我……”
张药没有等他说完,径直道:“你明明有功名在身,我也是名士之后,纵我少年无知,你和张悯若对我严加管教,我也不至于如今成半个白丁。”
灶中的栗子此时熟了,噼里啪啦得炸响起来。
许颂年神情略微凝重,轻声问张药:“你是怎么了?”
张药的肩膀陡然颓塌,嚣张的气焰熄灭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他难以言说的无力感。他想起白日里在长安右门前,他几乎再度杀人,想起那个拼命唤住她的玉霖,以及她说的那番话,眼眶竟然有些发痒。
“我要帮她……”
“谁?”
张药没有回答,许颂年却自接道:“哦,玉霖。”
张药接过许颂年的话:“但她的话,我不尽能听懂,她的处境,我也不尽看得清。我知道我此时发愿已经晚了,所以我求不多的,我只要能看清她的处境就行,我……”
“我跟你说过了。”
许颂年的声音不似将才那般平和,“她比你聪明,她很清楚她自己的处境,或者我换一句话说,她如今的处境是她自己造的。”
“她有那么厉害吗?”
许颂年叹了一口气,沉声道:“张药,她原本是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女人,借你和灵若,从刑部狱中逃出生天,后见罪于陛下,又要再度受死,可最后一刻,她还是能使陛下收回成命。如今你再仔细想一想,她当众将这两百万白银掘曝于苍天之下,在朝外,她片叶不沾身,无人能因此事将她收押审问。在朝内在陛下眼里,她此功匪小。你以为,我拿御药为她疗伤治病,是出于我与你的关联吗?那可是内廷御药……”
“是,她是没那么容易死,可她那个人的骨头,从前就是脆的!”
张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有些满,压平声续道:“但凡我今日先一手,快一步呢?”
许颂年垂下双手,火上的汤已经熬好了,浓郁的香气四周混迹,许颂年转过身,揭开锅盖,撇去油面,望着泛白的汤汁道:“好,万众红尘里,你张药要怜惜一个女人,可以。但你知道,你怜惜的这个女人,她到底想做什么吗?”
“知道。”
“她想做什么?”
张药心中拼命地搜寻他能驾驭的为数不多的言辞,然而这一次却很幸运,不过半刻,他就寻到了一句既真实又贴切的言语。
“她救人救己。”
一抔葱末入滚汤,顿时清白分明。
“行。”
许颂年的面目和声音,都在不断升腾的热气里便得模糊,“喜欢她吗?”
“什么叫‘喜欢’。”
许颂年道:“我对你姐姐那样,就是喜欢。”
“那我不喜欢她。”
张药脱口而出,谈不上后悔,就是觉得此刻自己衣冠不整,身上不洁,惶谈此事。随即胡乱找出一句话来:“你熬的什么汤?”
许颂年也没有紧逼将才的话口,转而道:“你应该闻得出来。”
“八珍炖鸡?”
“嗯。”
许颂年看回火上,“是一道很好的药膳,对阿悯和玉霖,都好,从前也仔细教过你的。”
张药自觉地去洗了四只汤碗,放在许颂年手边,接道:“我做过,张悯不喝。”
许颂年倒是不诧异,“知道,我也就说说,也不是想违逆阿悯。那她喝吗?”
张药看着汤水入碗,想起玉霖在他家里挑吃挑穿的样子,心道,她可太喜欢喝了。
第54章 济人意 你不放心,可以用鞭子,把我的……
张、许、杜三人在院中摆好饭, 玉霖也醒了。
张悯搀扶着她从张药的房中走出来,张药听到脚步声,头也没抬, 只低头对付着八珍汤上的油面。
看他脸色不好, 杜灵若也不敢胡乱打趣, 唯有许颂年放下了袖口,迎上几步,问道:“疼得好些了吗?”
玉霖点了点头, 轻轻松开张悯的手,屈膝叠手, 向许颂年行礼,“玉霖谢掌印大恩。”
许颂年受下她的礼,方朝她伸出一只手, 虚扶她起身:“不敢,姑娘所仰,唯一己玲珑。我只望姑娘, 此生再不受这样的苦楚。”
玉霖直身垂手:“与掌印相交, 总是如沐春风。”
许颂年笑了笑, “姑娘从前在朝,也有‘柔嘉维则’的好名。”
玉霖抬起头,温声问道:“好名只在从前?”
许颂年笑着点头:“如今亦无瑕。”
玉霖举臂,向许颂年又行了一礼,正要起身,却听许颂年道:“陛下有几句话, 着我代问。”
“是。”
玉霖应声跪地,杜灵若见状,忙从桌边绕出来:“我去摆香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