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右门前顿时播土扬尘,聚众如百鸟惊散。
那道金钗白衣的人影, 顿时孤立场中。
玉霖惶然地站在场间,手无缚鸡之力, 身无护己之技,加之她的眼神实在不好,连暗器出自何处都看不清。然而她明白, 除了余恩,她也是众矢之的,既然他方已生灭口之心, 此番若杀余恩不及, 那就会杀她。
不能死, 得藏。
玉霖下意识地奔向四散的人群,但只三步,又兀自顿住。
救人一命如此之难,此间怎么能引祸无辜……
此念心生,玉霖竟头一次,被掣肘得动弹不得, 只得对李寒舟喊道:“李千户!不要顾此失彼……”
然而她的话还没说完,人群之外已有人骂出得十分难听。
“李寒舟!你这个蠢货!声东击西你看不出来吗?”
然而终究是晚了。
玉霖混沌的视线里,迎面逼来一道寒光, 她根本来不及挪动半寸,左肩便已连衣带皮,被削去了一块血肉。
“别杀她!”
混乱之中,除了玉霖几乎没有人听到,赵河明喊出的这一句话,玉霖寻向那声来的方向,开口道:“那你救我啊。”
一句话,将赵河明拽回去年的大理寺公堂。
她发披肩头,十指尽碎地跪在他面前。
赵河明不忍,离坐上堂,冒不韪之罪,亲央毛蘅,“不可再用刑了。”
她在公堂下仰起脖颈,对他说道:“那你救我啊……”
话音未落,就被毛蘅呵斥放肆,而赵河明也被毛蘅斥责不知避险,撵逐于后堂。
“君子而诈善,无异小人之肆恶。”
她堂下呢喃,“犯官只问一句,君额上似可跑马……(脸大)”
这一句话,骂得真是难听。
赵河明背脊刺痛,谁料她不肯稍掩庄子之疯癫犀利,下一句紧密跟来。
“诸公绞我性命,定我罪名之前,何不以溺自照。(撒泡尿照照)”
“呵。”
赵河明临其骂言自哂自嘲,想她玉霖,骂得是真脏啊。
好在此时只得一句“算了。”
生死在前,再雅的人也说不出雅言,况且那不单单是皮肉伤,玉霖分明感觉到,刃破之处如千针同刺,痛得她几乎站立不住。
“什么东西……”
她哑声自问。
“你瞎吗?是脱手钩!瞄的是你的心脉!”
张药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但来的尚算即时。
反正手也废了,再不值价,玉霖索性双手叠扣,竭力捂住心肺要害,果不其然,禾芒之间,铁镖就风而来,直向她的心脉,切皮破肉,玉霖的手背上的血管顿断,鲜血顺着她的手腕流下,顷刻染红了她的大半截衣袖。
“张药!”
她拼劲全身力气,朝无名之处喊道,“你到底看清没有?人在什么地方!”
废话。
他又不像她,白长了双好看的眼睛,其实却是个睁眼瞎。
已然插进人群中的张药不语,手中的刀却已经抵住了掷镖者的咽喉。
与此同时,被张药骂得狗血淋头的李寒舟也终于反映过来,忙指挥镇抚司分出了一半的缇骑,回护玉霖。
玉霖跌坐在地上,头却一阵一阵的发晕。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的伤口,只见皮破之处,血如乌墨。
这种“勾当”,李寒舟以前做得也不少。
镖上染毒,就是为了灭口,刃口之毒,就没有不致命的。
李寒舟上前查看后,也倒吸了一口凉气,他惶恐地看向正在绞锁掷镖人的张药,真怕张药了结此劫后,过来要给他上刑。
“镖上有毒对吧……”
玉霖问李寒舟。
李寒舟收回目光不敢回答,只得怔怔地点头。
玉霖抿了抿唇,抬起手背,狠心拔下那道脱手镖,低头深吸了一口气,照着伤处就欲吮吸,谁知却被一把刀柄猛地打掉了手臂,与此同时,张药的声音劈头盖脸,“谁教你的!”
玉霖本就伤痛难忍,被他这一刀柄砸得顿时红了眼。
“我不会……”
“玉霖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吗?不会疗毒就找我!照你所行,只需吸得一口,你就死定了!”
玉霖坐在地上张口喝气,断续道:“知道了……可你……你能不能慢慢跟我说。”
士大夫都怎么骂人来着?
可恨许颂年日日教他纺织针黹,为什么不肯带着他好好念几年书?
张药颅内如有火焚,此间却无空搜刮他内心那点可怜的文墨,想他如果朝她骂上一句“蠢货”,她会不会气得急火攻心,抑或,对着他哭?
“主家。”
行,她倒是没哭,反而说了一句:“对不起。”
又是这一句,又是这种放低姿态换称谓。换言之,就是要捏死他张药。
张药暗地自骂一声:“蠢货。”
随后狠掐了自己一把,逼颅中怒火自灭,随手扔刀,徒手剥开玉霖肩上衣料,裸露的血肉已经发黑,但毒尚在浅表。
他又抓过玉霖的手,手背血管破断,毒侵入体,远比肩上更深。
不知道是什么毒,求医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坐好……”
张药尽力压住自己的声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要那么像在骂人。
“听我说,你不要怕……”
他反手摘下头上束发的发带,拧过玉霖手臂,狠力勒紧。
那力道真是大的出奇,玉霖只觉自己的手臂几乎要被张药绞断了,忍不住轻叫了一声。
“不要动。”
“行……”
“不要说话,克制你吐纳。”
玉霖眼见手臂上青黑色的发带越绞越紧,颤声道:“张药……”
“闭嘴。”
情绪压制之后,他迅速又恢复了那张丧脸,然脖颈却无比僵硬,两条人迎脉(颈部动脉)突鼓在玉霖眼前。
他没有再给玉霖说话的机会,勒死她的手臂后,侧脸冷呵道:“把那个人给我带过来。”
掷镖者双手受绞,被推至张药面前。
张药站起身,径直疾步迎了上去,一面走一面解下腰间马鞭,至人面前,反手就是一记狠劈。
玉霖只听场中赫然一声炸响灌入她的耳中,掩周遭物声,几乎令她失聪。
受鞭的人连惨叫都没有,浑身顿时绷直,须臾之后,身如抽魂取魄,力气尽撤,只剩下皮肉痉挛,骨骼关节乱差不止。
场中唯余张药的声音。
“解药。”
玉霖此生没有进过诏狱,诏狱之囚,死者又十之八九。
炼狱之下超生者了了。
遂张药虽“酷吏”之名在外,但对众人而言,多是官场与市井的传言,他是怎么刑讯囚犯的,又是如何撬口逼供的,并没有人真正知道。
今日这当街一鞭,炸地尘于城门前,如泼出一瓢锻铁滚水,灼烧诸公背脊。
刑部两堂官,一人腿颤一人肩抖,连带差役和兵马司众卫都引颈吞涎,推己及人,难免物伤其类。
“张药啊……”
李寒舟回头,见玉霖抓住了他的胳膊,正试图站起来。
可他还不及询问玉霖要干什么,只听一句:“我问你,解药在什么地方?”传来,声虽不大,却盖住当场所有人声。
掷镖者从痉挛中勉强缓过劲儿来,暂时稳住身型,对着张药惨笑一声。
行灭口之举者,本就是死士,退路全无,他深知,自己不可能熬得过这个北镇抚司指挥使的手段,眼前最好的路,也就剩条死路。
于是,侧头冲张药惨然一笑,上下牙齿正欲龃龉,谁曾想,那根将才鞭在他身上的马鞭,猛地撬开了他的牙关,张药闪至他背后,猛得合拢鞭梢与鞭柄,绞至他后脑,逼得他咬着鞭身,猛地扬高了头。
“自戕?想都不要想。我手上的人,生死都由我。”
他说完,单手拔出一把短匕,一举生生切入掷镖者的肩胛骨,随之反向一挑。
无血溅出,但那掷镖者却已痛得睚眦欲裂,浑身拼命地挣扎。
“解药。”
张药还是那两个字。
此时他闻着熟悉的血腥味,利落而冷静地做着他最厌恶透顶的一件事,但厌恶之余,又有些庆幸。时至今日,他的确有这个自信——不会有人抗得住他的手段,痛到极处伦理纲常飞灰烟灭,他一定能问出他想要的答案。
想到此处,他抽出半分余光,扫向玉霖。
谁曾想,她却真的哭了。
“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