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不期待玉霖回应,但却在话音落下之后,听到了一声熟悉的“嗯。”
城门前的博弈中,她舍给张药这一眼,这一声,再次引动了张药死水一般的心。
张药喉结微动。
此时此地,他分出一半的心关照自身所负的皇命,另一半的心却在莫名其妙地自我驯化。
好在,玉霖只舍了张药这一眼一声。
城门风口上,她再次转向了堂官,“所以,书读到什么地方去了?”
堂官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忍不住低呵道:“奴婢辱官,则罪重,小浮你……”
“就这么问一句,便羞辱大人了吗?”
“你……”
另外一个堂官,顾不得众人在前,几步走到玉霖面前,蹲下身压低声音道:“这不是你管得了的事,从前管不了,如今就更管不了……”
玉霖笑了笑:“从前管不了是真的,如今不一定。”
“不是……”
堂官不禁蹙眉,声音也压得更低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呀?”
玉霖仰起头,“也没想干什么,只是想当众,和大人们辩一辩。”
她说完,抬高了声音,“《梁律》所定,僧众有罪,交由僧录司,由左右觉义僧官,议罪论处,今日长安右门处置僧众,为何有二位大人在立?”
蹲在玉霖面前的堂官站起身,引颈望向围观之众,眼见群议渐起。
“诶?她不是疯了吗?怎么还说得出这些话。”
“嗨,可不是疯了嘛,她还当她自己是个男子,是朝京官呢。还敢跟刑部的人辩论,疯妇!真是丧了廉耻的疯妇!”
“可是……听她说的……也有些道理。诶,僧录司是哪处衙门?”
“这……这……我哪知道!”
“那就听她说呀,诶诶,你别说了,我都听不清了……”
众人目光汇拢至玉霖身上,人群拥挤,张药任凭自己没入人流,目光却从未从玉霖身上移开。
堂官收回目光,看向玉霖,深知她此举是为了逼他们开口。
二人相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无奈。
群议已起,他们不得不和女子相辩。
玉霖面前的堂官被迫抬高了声音,应道:
“僧录司只处置违背戒律的罪僧,而伤军民大政者,不再此列。僧录司也无权处置,需移交法司治罪,姑娘从前是少司寇,熟知律法,辩刑酌情,并不在我等之下,何必发此疑问?诽议朝廷命官,治罪之时,恐你……”
“大人既知奴婢曾供职法司,便不必以刑律威胁,奴婢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很清楚,自己有没有罪,该不该受责罚。奴婢没有一句话在诽议大人,就事论事,奴婢会克制言辞,不至自己于死地。”
人群中的张药笑了一声,堂官二人的脸色却更难看了。
“大人。”
轻唤之下,玉霖凝向了面前二人的目光,继续辩道:“您将才说,伤军民大政者不在此列,不再此列。僧录司也无权处置,需移交法司治罪。此话在理。不过,这些人何时伤了军?何处害了民?”
之前一直不怎么言语的堂官忍无可忍,也几步跨到了玉霖面前,低头斥道:“天机寺焚毁,烧的难道不是民利?你不是不知道,郁州战乱多年,民生本就万分艰难,享祭太牢的大寺毁于一旦,这些僧人还不该杀吗?!”
“大人在说什么?”
说话的堂官一怔,然而后悔也来不及了,玉霖的声音追来。
“天机寺是谁烧的?”
“你……”
“是天机寺的僧众烧的吗?”
堂官二人脸色煞白。
余恩的手指不断地抓捏着地上的尘土,口中咬布,眼中却泪流不止。
玉霖抿了抿唇,再一次转过了身。
张药早就被人群挤到了后面,然而玉霖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他那张丧脸。
风地里的玉霖真的很好看,轻盈的素衣迎风翻飞,鬓发也早就被吹乱了,蓬松地拢着她的脸,发间的那支金钗遮去了她的狼狈,显得越发从容。
张药知道,她要说不要命的话了。
然而他有点开心,因为说话之前,她还是来人堆里找了他,要他点头,要他庇护。
张药抱着胳膊,对玉霖点了点头。
玉霖顿时笑弯了眉眼。
眉目盈盈。
眼波流转。
一生言辞寡淡的张药,搜肠刮肚,想出了这两个自觉俗气的词。
若不是玉霖还看着他,他又想给自己一巴掌了。
好在她要到了他的认可,便再次专注到了她自己事上。
登闻鼓的鼓影随着日头,逐渐移来,罩住了玉霖所跪之地,她在鼓影下,平静地质问二人:“你们忘了陛下的《罪己诏》吗?”
“你住口!你……”
“天火烧寺,怎么成了僧人烧寺?上苍示警,怎么成了天毁民利?”
堂官二人毛骨悚然。
玉霖的声音并没有停下:“你们是想说,陛下欺世吗?”
“放肆!”
被逼至绝境的堂官再不敢纵容玉霖,扬声道:“兵马司何在,还不快把这个疯妇拿下!”
张药看了李寒舟一眼,李寒舟会意,立即带着一众缇骑,几步跨到玉霖身后。
兵马司眼见镇抚司的人上前,顿时踟蹰。
玉霖跪在两队人马之间,并没有侧目,仍然盯着从前的两个同僚。
“你们和我都明白,刑律和法理,若要完善,本就需在朝的法司官员频辩,自身修养若要精进,也需与师友同僚磨砺,我不知道你们在怕什么?怕到非要说我是个疯妇。”
她说完,撑着地面,缓缓地站起身,慢慢地走到余恩面前,低头问道:“你还想活吗?”
余恩竭力仰起头,望着玉霖含泪点头。
玉霖平声道:“那敢说真话吗?”
余恩一怔,随之眼神恐惧,继而拼命地摇头。
“没关系。”
玉霖放低声音,“不说真话也能活。”
她说完在余恩面前蹲下身,“我教你。”
余恩肩膀一颤,有些不可思地看着玉霖。
玉霖笑了笑,“想问我图什么是吗?”
余恩伏在地上,手指微捏。
玉霖续道,“我图名。”
她声音利落,似乎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看她。
“我这个人性情虽不坏,但我过于自负,也过于自珍。从前为了活着,我装疯卖傻。可我原本是个什么样的人,应该让你们知道。”
她一面说,一面看向长安门前的众人:“以后,也应该让他们知道。”
第48章 金银卦 我这么一个对她犯过淫罪的人,……
日西沉。
赵河明单骑回梁京城, 迎接他的是兵马司与北镇抚司的城门对峙。
兵马司指挥使王充已先赵河明一步进了城门,亲自节制自己司内的人马。
北镇抚司的缇骑,则是全神贯注地戒备于自家千户李寒舟之后。
两队人马之间, 是几乎丧命的天机寺僧众, 和素衣簪金的玉霖。
王充不屑与李寒舟说话。
说起来, 兵马司和北镇抚司都是天子的衙门,但既皆受辖于天子,就有远近亲疏的区别。
镇抚司掌钦案, 办的都是内廷与外廷的机要。而他王充的兵马司,日日驰骋梁京城内, 巡捕盗贼是本职,沟渠街道积水的疏浚之任也都落在他们身上。
梁京岁月年复一年,司里的人, 也心气也跟着磨没了,起先外头嘲他们一声“苕帚军”他们还急眼,后来, 他们自己也不恼了, 索性跟着自嘲起来, 王充是怎么听怎么不得劲儿。
今日见张药指使李寒舟,护着自己家里的官奴,和兵马司僵持,王充觉得荒唐之余,倒也是头一次拿住了张药的错处。
他越过李寒舟,寻摸出站在人群中的张药, 言语直追了过去。
“张指挥使,今儿站那么后头干什么?”
人群的目光应声聚向张药,张药却没有回应。
王充笑斥道:“怎么?没脸是吧。张指挥使, 自从你买了这个官奴,放在家里,你行事是越来越没章法了。刑部处置人犯,你纵她前来诡辩。刑部要拿人,你遣你镇抚司的人护她,陛下的差事不办,就宠着一个官奴……”
话音未落,便听玉霖驳道:“我朝何时允准官奴买卖?我是朝廷遣派,服侍功勋之家的奴婢。良贱不通婚,何况主家尚且在朝,我连宅中内宠都不是。”
王充道:“我在问他,你辩什么?”
玉霖侧目看了一眼张药,随后道:“一来主家话少,做奴婢得护着。二来王指挥使污蔑我主家,主家获罪不过徒刑,我却活也活不成。当街自辩也是没办法。”
“你……”
王充脖子通红,抬高声音道:“这梁京城里,谁不知道他张药卖名木,贿户部,买贱人……”
玉霖听到“贱人“两个字,不禁抿了抿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