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河明苦笑一声,冲着玉霖点了点头,“好。”
他说完,朝玉霖走近了几步,走到玉霖的腿边,仰头道:“我猜你师娘应该来找过你。”
“是。”
“嗯,她对你说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这一回,就当是老师……”
“你赵河明何敢有一官奴为徒?”
马上的人垂头冷语,仍在割裂过去的恩义。
“好……”
赵河明应下她的话,恳切道:“这一回,就当我是赵河明,偿还当日在刑场,弃你不救之罪。但是小浮……”
“我叫玉霖。”
她再一次打断赵河明的声音,“亲昵之称,于赵大人只在旧时。”
赵河明听完,垂眸顺服,“好,玉霖姑娘。”
改换称呼后他顿了顿,再抬头时,声已放平,“我希望玉霖姑娘联敛恨,即使收敛不住,也只在今日泄于我赵河明一人,从此珍重性命,不要再妄想蜉蝣撼树。”
“若我说,这不过是我新开一卷,荡开一笔呢。”
赵河明道:“那你就得想明白,你凭的是什么?”
此话刚说完,一道玄影隔开二人。
玉霖低头,张药立在赵河明面前,冷冷地扔出一句。
“说够了吧?”
第35章 口有误 我教你写字吧。
赵河明的目光, 不得不从玉霖身上移开,但他又着实不愿直视眼前的张药。
此人是他的死敌,十年来驰行梁京, 如同一场蚀人黑雨, 泼天而下, 浇得大梁百官皮破肉腐,可若此雨一时停休,那他赵河明又何必为百官撑伞?如何举得起这传世的官声。
“她会害死她自己……”
赵河明的声音尚算恳切, 谁曾想却被马上的玉霖再次打断。
“我不会。”
说话间她抬手扼住迎风而乱的鬓发,“我会如我在堂上所言, 此生始终,救我自己。”
赵河明听完,垂眼哂笑了一声, 并没有回应玉霖,反而终于侧过眼风,扫向张药, 平声续道:“也许最后, 还会害死她身旁的人。”
玉霖没有接话, 马下的人倒是冷冷地朝赵河明丢去了三个字。
“没所谓。”
话音落下,马头就已经掉转。
玉霖的身子微微一晃,眼前的人物便皆已更换,再不是满眼朱衣紫绶,禽兽衣冠。
但见马前一人玄衣,抬目远望, 则是满城炊烟伴雪。
透骨龙勤恳地驮着她往梁京城西面而行。
玉霖看着张药后脑勺轻声问道:“我还是想问你一句,你真的不在意吗?”
“你心里明白。”
张药的声音和着雪风送来,“你如果能把我害死, 就算我身入无间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我也会永生永世记得你。”
玉霖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
张药沉默下来,静听她的后话。
“我说的是,我一直利用你,你真的没所谓吗?”
张药“嗯”了一声,复道:“我没所谓。”
说罢,他微微侧头。
玉霖在风雪间竟看清了那张轮廓利落的侧脸。
“我还是那句话,我祝你走活死局,也愿渡你修行,助你人间证道,待你杀尽,天下不如猪狗者。”
玉霖偏头一笑,“我很喜欢‘证道’这两个字。”
说至此处,她微微扬起了声音,语调也轻快起来,“张药,我想到我怎么报答你了。”
张药的喉结微动,“什么?”
“我教你写字吧。”
这一句话,她说得破了音,连带她自己也咳呛了一声。
张药话不过脑,径直道:“你嗓子哑得厉害,少说些话。”
马上的人显然愣了愣,似有些尴尬,随后笑着“嗯。”了一声,果然不再说话。
张药看着风卷白雪,面无表情,神色寡淡,心里却马鞭高扬,对着虚空,狠狠鞭挞自己。
周遭只剩下了一人一马,四蹄双脚踩过雪地的声音。
这一阵沉默,令张药暗地心慌。
行了十来步,他忍不住咳了一声,哽着喉咙道:“我不是读书人,我的字,能认就行。”
玉霖垂眸点头,“嗯”了一声,便又没了声响。
天光已有些暗,再行就要到家口了,张药放慢了些脚步,犹豫很久之后,再次开口。
“你……会写什么体?”
他不解风情把天谈死,是他活该。
他不指望玉霖会回应她,没成想玉霖却笑了一声。
声音虽仍然喑哑,语调却是平缓而温和的。
“我少学大楷,以颜为法。后习中楷,以欧为范,及至小楷,以锺王为根基,至此楷书既成,乃纵为行书,再至草体,最后,师承赵河明,修‘虎爪书’,至今尚未自成一体。”
她说着,看了一眼自己变形的指关节,“今后,倒是不得不把‘虎爪书”弃了。不过张药你放心,即便我手力不再,字形字骨却已化心中。教你是够了。”
“我从来就不喜欢读书写字,我……”
透骨龙撞了撞张药的肩,张药也止住了声音。
好险,还好马比他懂事,此时他又想把马鞭朝自己身上甩了。
马上的人似是不在意,一双被冻得微微发红的手,轻按于透骨透龙的背上。
“那你可以为我买一方书案吗?”
张药几乎脱口而出:“何种木质?”
玉霖倒也不客气。
“降香黄檀。”
“那你得等上一等。”
这是他最了解的东西,说起来,嘴也不僵,人也不木了,“自从郁洲溃坝,河运本就不好,如今临近河道冰塞之期,南海的黄檀,怕是要到明年开春,才进得来梁京,届时我亲自过眼,找匠人解锯,再寻人画了图纸与你细看。”
“好,我等。”
立冬后的第十天,天子下诏罪己,天机寺的那一场大火,终于因果落定。
刘氏女脱罪得释,梁京雪停的那一日,宋饮冰带着家中母亲一道,等在诏狱门前,接刘影怜离狱。
狱门大开,刘影怜一身囚衣,缓缓走出,见到宋氏母子,却不肯上前,更别说随其二人回家。
宋饮冰在狱门前苦劝无果,又恐她手臂上的烧伤疼痛,不敢触碰。
正困顿时,张药满身腥气地从诏狱里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李寒舟等人。
张药招手召来透骨龙,一面问道:“你们在我诏狱门口闹什么?”
宋饮冰的母亲看见张药,顿时吓得瑟缩至车马之后,宋饮冰立即挡在刘影怜面前,尚不及开口,就听李寒舟说道:“我说宋司狱,您别对着我们指挥使这副架势,上回在神武门前,要不是我们指挥使救你,你早死在我在那杨秉笔的眼皮底下了。”
宋母听到这番话,索在马车后面,更是不敢出声。
宋饮冰是性情温和的人,是非上倒也分明。听罢此番话,也不为张药踹他那一角而恼羞,反是躬身作揖,向张药全了一礼。
“宋某谢张指挥使救之恩。”
话音刚落,身后的刘影怜已走到了他身前,径直走向张药。
宋饮冰忙直唤她:“影怜,不得造次。”
李寒舟道:“你就放心吧,我们指挥使是谁啊,菩萨一样的人,她这双手没在五城兵马司的司狱里烂掉,全凭我们指挥使,一日一次亲去提监查看,疗伤给药。不然,你以为兵马司那些人,能不给她折磨坏了,后来到了……”
“够了。”
张药切掉了李寒舟的活话,看向刘影怜。
刘影怜仍然穿着一身囚服,手上的烧伤虽已有渐好之迹,然皮肉仍有粘连,稍一牵动,即生锥心之痛。她不会说话,只能凝视着张药的眼睛,缓缓地朝张药跪下。
“影怜!”
宋饮冰忙伸手想要扶她,刘影怜却耸动胳膊,忍痛挣脱了宋饮冰,再次抬起头,恳切地望着张药。
宋饮冰也顾不得自己的官仪,随她一起跪下,在她耳边道:“影怜你究竟要做什么?”
张药习惯性地抱起手臂,低头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须臾之后,开口问刘影怜。
“你想见玉霖吗?”
刘影怜听罢,眼眶一红,随之重重地点了点头。
张药翻身上马,对宋饮冰道:“带她上马车,跟我的马来。”
“这……”
宋饮冰有一些犹豫。
张药于马背上拉缰回头,透骨龙在二人面前逡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