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嫣如蒙大赦地站起身,掩面退下浮碧亭,步履慌乱,险些和撩袍上阶的杨照月磕碰。
杨照月扶黄氏下了亭台,这才在最后一级亭阶上跪下。
奉明帝吃了一口羊肉,似随意道:“你来了正好,将才说的那几道菜,你端稳了,赐与赵河明。”
“是。”
杨照月应下,侧身看了一眼许颂年,人却没有起来。
奉明帝又吃了一片羊头皮子,问道:“怎么不动。”
杨照月低头从袖中取出一本奏折,高举过头顶。
许颂年道:“不懂事的东西,没见着主子在用饭么?什么东西,这个时候呈来。”
杨照月道:“奴婢该死……”
奉明帝打断他道:“呈上来吧,朕也吃好了。”
杨照月膝行进亭,将折本呈上。
奉明帝翻开折本,一行行地扫过,面色渐明,随后将折子递给许颂年,“朕就说嘛,六科的人从前也都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穿了那身七品官服,就写不出来了?朕看是心没用对地方。”
说着,抬手指折面,“你手上这一篇就写得很好。”
许颂年一边看一边道:“那是陛下教训得好。”
奉明帝挑眉:“你说的是那一顿打?呵,也对。”
许颂年没有回应奉明帝的话,转问杨照月道:“怎未见票拟?”
杨照月道:“这是刑科给事中韩渐与刑部司官宋饮冰等人,在神武门上亲自递给奴婢的,内阁……尚未见过此折……”
“宋……什么。”
奉明帝复问了一声。
杨照月忙道:“哦,宋饮冰,就是之前和科道官一道求赦免刘氏女的那个人,主子手里的这道折子,就是他主笔。”
奉明帝“哦”了一声,“他能走动了?”
杨照月应道:“是。”
奉明帝叹道:“这么大的雪啊。”
许颂年与杨照月一道,随着奉明帝的话,望向亭外的风雪。
雪气与炉气间,奉明帝的声音倒是十分畅快,“此人现下何在?”
杨照月道:“正与韩渐一道,领六科给事中,在神武门外,跪求陛下传见。”
“传进来。”
“是。”
奉明帝伸出一只手,摁在许颂年手腕上,许颂年忙使力撑扶奉明帝起身。
奉明帝最后看了一眼亭外的雪景,又扫过桌上剩下的滚汤和鲜肉,对许颂年道:“关了这么多天,你腹中的油水也尽了吧。”
许颂年低头道:“奴婢待罪,哪敢想这些。”
奉明帝冲着汤肉一扬下巴,“御膳赏了赵河明,这些东西,就赏你了。朕去文渊阁见他们,你就不用跟着去伺候,站在这儿,把这些都吃了吧。”
“奴婢遵旨。”
“吃完了也不必急着把你自己关回去,就在这儿候着,掌灯之前,朕会给你旨意。”
奉明帝说完这句话,带着杨照月与陈见云等人,走下浮碧亭,走到最后一级台阶时,又站住脚步,回头唤道:“许颂年。”
许颂年几乎连滚带爬地下了楼梯,匍匐在奉明帝脚边,“奴婢在。”
奉明帝道:“朕不介意你这个人,挥霍朕的御批纸。毕竟朕只有一双眼睛一双手,很多事,朕想不到,你想到了替朕办了也无伤大雅,但朕介意,你偷闲耍懒,把朕的私事,交到旁人手里。”
他说着,缓缓蹲下身,看着许颂年的脖颈:“那张御批纸是怎么流出去的,你许颂年到底信错了谁,你站在这里给朕想清楚,等你接了朕的旨意,朕要你,告诉朕一个名字,然后,你亲自处死他。”
此话一出,杨照月和陈见云皆面色惨白。
奉明帝直起身,回头看了一眼杨陈二人,朗道:“怎么了?”
杨陈二人哪敢回话。
奉明帝大步从许颂年身边跨过,一边走一边道:“朕说笑的。”
说完又朝二人招手:“随朕来,去文渊阁。”
第32章 疯女人 我买了个疯女人,我得自行接回……
赵河明手边的票拟上, 落上一片凛冽的寒光。
他抬头见窗外亮得刺眼,知是梁京下雪了。
门外脚步声踩着雪地,沉闷而有序, 赵河明站起身, 行至门边。见门外的游廊下面, 韩渐支撑着宋饮冰跪候在雪地里。二人身后,科道官员成列而跪。
是时,杨照月一声尖细的唱喝, 划破游廊上的天空。
众人伏地,赵河明也在门后跪下。
奉明帝行过游廊, 步入文渊阁明间。
明间内炭火早已烧暖,奉明帝去了大氅,正位落座。
“宋……”
杨照月见皇帝仍未把宋饮冰的名字记清, 忙轻声提醒道:“哦,刑部司狱官,宋饮冰。”
奉明帝抬手:“搀进来吧。外头冷。”
杨照月躬身应“是。”
又听奉明帝道:“给众卿设坐, 今日不在御门, 你们司礼监也别问规矩。”
数十把红木圈椅在殿内摆开, 众官皆谢恩落坐,唯有宋饮冰仍跪于殿中。
韩渐在旁道:“宋司狱,不可辜负圣恩啊。”
宋饮冰撑扶着地面,室内虽暖,他却额上冷汗直冒。
奉明帝道:“算了,朕知道你身上还有伤, 坐不得,朕……”
“是臣有罪,不敢受君恩。”
奉明帝冷冷地笑了一声, 低头凝视宋饮冰:“朕不觉得你有罪,相反,你说得对,天机寺的那场火,的确不是他刘氏女燃的。她背后,是你们刑部发了疯的首官,是朕的辅臣,是你们言官盛赞的百官之伞!他焚享祭六牢的国寺,他就该死,该即刻千刀万剐!”
宋饮冰重叩,韩渐也随之伏地。
二人耳边几乎同时响起玉霖的话:“你们跪在殿前,声泪俱下,说出那句:‘求陛下救百官之伞,求陛下救赵河明性命’。”
至此二人皆微侧面,目光轻撞。
宋饮冰先声道:“臣请陛下,救刑书性命——”
韩渐闻声,亦叩首续喊:“请陛下,救赵辅臣性命——”
这二声后,殿内众官皆离坐跪下,齐声恳求:“请陛下,救命赵辅臣性命——”
游廊对面的门后,仍然跪在地上的赵河明听到了众官的声音。
他们替他赵河明向奉明帝求的,不是“赦免”,也不是“彻查”,而是一个“救”字。
赵河明不禁想,起过去师生对坐,清谈闲话时,玉霖常与宋饮冰等人辩论“情理”。
她常说:“法司之务,无外乎这两个字。‘法理’是用来束缚堂下所跪之人,至于“人情”字,则是堂上人的美名。
“跪堂下的想求生,坐堂上的想求名。”
好透彻地一句话,可惜宋饮冰不甚认同,说怎可将执法者的“仁善”,扭曲成“求名”。
玉霖不会和宋饮冰争论,甚至愿意对着宋饮冰认错。
如今,这一声“救”字从宋饮冰口中说出,赵河明听到的却是玉霖的声音。
她教宋饮冰与科道官,向大梁一朝最高贵的堂上人为,他这个堂下人讨来恩情,与此同时,赠堂上人一道珍贵的“美名。”
说到底,她还是赵门之中最圆滑,最清透的学生。
披官服时,情理皆通。
她真的很适合做一个司法官。
赵河明心下怅然。
隔窗望着白雪簌簌,心中倒是希求,日后若有时机,能得一席之地,让玉霖与宋饮冰,这两个昔日同门,在他面前,再辩一场。
奉明帝靠向椅背,居高临下地所跪众官,朗笑出声。
“朕怎么救他啊,啊?你们都清楚,天机寺不仅是一座香火大寺,那也是我大梁的祭台,就这么烧尽了,朕救了他赵河明,朕总要给,天下一个交代吧。怎么给啊,你们说说,怎么给?”
殿外大雪无尽,众官伏地无声。
奉明帝却一点也没有因此生气,他喝了一口滚茶,声调明显松快下来。
“怎么不敢说了?”
他说着,放下茶盏,起身走到众官之间,一面走,一面道:“朕替你们说,到头来,你们这些做臣子的,还是要把朕交代出去。”
此话说完,他已走到了宋饮冰的身边,声音逼至宋饮冰的头顶的,“钦天监怎么说的来着,哦……天火示警,朕全是罪过。”
宋饮冰喉头一松,半口浊气吐出,奉明帝却又转向了韩渐,“你们怎么说的来着,哦……朕要下诏罪己。”
韩渐手指在地上轻握,奉明帝已行至殿心。
他扫看众官,仰头笑道:“行啊,要朕救赵河明,朕也只有认了他钦天监的‘天火示警’,遵从你们下诏罪己,但……”
他赫然顿住,再开口时,声音陡高:“但朕想问你们一句,朕到底何罪之有!”
宋饮冰忙应声道:“陛下无罪啊……”
奉明帝厉声道:“那你们一日一日千字万言,摆上朕御案的是什么!”
韩渐叩首道:“陛下仁义,泽被天下,是臣等……是臣等有罪!”
这一声奏毕,鹤首炉中,残烟升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