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霖回头说了一句:“就来。”
说完转身对张药又道:“十五日的内阁‘会揖’日,我要去神武门。”
“找骂还是找死?”
张药话不过脑地说完,抬头见玉霖眉目含笑,静静的看着她,背脊竟猛得一酸,直身垂手,清了清嗓子,“有话直说。”
“我的手还骑不了马。”
张药又咳了一声,唯恨此时竟是脑快嘴慢,不算什么好话却也在口中哽了半天,才被他生硬地丢出来。
“我帮你牵。”
第30章 人同席 传言刑部少司寇,官仪甚好?……
十五日的会揖, 内阁首揆推病,赵河明身禁文渊阁游廊对面的值房,六科给事中小半在家养杖伤。
原本局促的会揖值房, 此刻竟显得空荡荡的。
座中茶冷了又换, 不一会儿便等到了日上中天。
给事中们都不愿意再坐, 一个个都站在门口,望着那间关着赵河明的值房叹气。
要说这一朝的六科官员,倒是个顶个的硬骨头, 虽然官级不过七品,但稽查六部事务, 纠其弊误从不手软。即便是会揖时,面对着部首官员,口舌之上也是不留情面。
就这样一群自诩清流的科官, 对赵河明却少有微词。
究其原因,一是赵河明官声无瑕,二是他立志为百官撑伞, 多年践行此志向, 自然常庇这些嘴硬却骨脆的年轻官吏。
既有上司之名, 又有恩人之实。如今,眼前就是赵河明的囚所,科官们眼看着他蓬头垢面地出来接奏本,心里都不大好受。
“这么多日了,陛下不大朝也不见辅臣和总宪,一个“驳”字复所有为刑书喊冤的折子, 到底是什么意思?”
日头底下,刑科都给事中韩渐忍不住开了口,回头见众人都愁面沉默, 不禁脱口道:“难道真的要为了司礼监脱罪,就要处刑书以死罪吗?”
“住口!”
众人闻声,皆回头瞩目吴陇仪。
吴陇仪放下茶碗,起身缓缓走到众人之间,沉声道:“陛下将刑书与司礼监掌印拘于内廷,没有令法司介入查办,一切就尚有转圜的余地,如今天机寺一案,仍只有刘氏女一犯,何谈处死刑书?”
韩渐道:“可是那个少司寇敲了登闻鼓!登闻鼓响,法司介入无非迟早……”
众人齐声打断他:“哪里还有什么少司寇?”
韩渐自悔失言,压低声音道:“是我失言,我从前和她交道颇深,她深谙《律》条,又识变通,很多错案在她手上拨乱反正。她原本和刑书大人一样,是个很好的刑名官,如今她反手戮杀师门,我实在为此忧心。你们想想,如果此局是她玉霖所设,一举困了部首和监首两个人,她……”
“好了。”
吴陇仪再次打断他,“这不是会揖时该议的事。”
他说完看了一眼天时,日过正午,天高云淡,关着赵河明的那间值房外,已经候着等票拟的随堂太监。
不多时,外头又送进来数盘时令水果,众人才又坐下,暂且说回了各自的事务,直至戌时方散。
神武门前,张药牵着透骨龙立在门前风口处。
他习惯单薄轻盈的衣着,哪怕是深秋时节,依然只罩一件常衫。
马上的玉霖却捧着一颗暖乎乎的烤薯,一口一口地吃着。
张药抬头看了她一眼,谁想她却笑问道:“你看什么?”
张药低下头,望着满地随风旋转的落叶,干冷地答道:“传言刑部少司寇,官仪甚好。”
“的确不错。”
玉霖说着笑了笑:“但那是我装的。”
“言行可以装,性情呢?”
“当然也可以。”
玉霖掰开烤薯,一面道:“做官嘛,见人话说三分,背后议论人,但说功绩不评过错,素来只在立场上明着树敌,不在暗地里纠缠私恨,管我是何性情,官场自然人人都说我的好。”
她说完又咬了一口烤薯,薯心烤得软糯香甜,她边吃边想,张药挑薯的眼光不错。
“你吃吗?下面半截分给你。”
马下的人无情拒绝,“我不吃。”
正说着,神武门内走出一行人,皆着七品官服。
透骨龙有些不安分地抬起头,张药拽紧马僵,“会揖散了。”
“嗯。”
张药看着那一行人由远及近,淡道:“你若再装得久一点,也许有朝一日也能像赵河明那般入阁,受这些人的揖礼。”
马上的人似乎笑了一声,声音依旧爽朗,“谁说一定要入阁,才能受科官揖礼。”
“何意?”
张玉二人话至此处,从神武门出来的那一行人已经走过了下马碑。
各家的车马都等在碑后,然而众人却站住了脚步,聚谈于风地,没有散去的意思。
韩渐道:“以我的经验而谈,诏狱中那个刘氏女已非要害,天机寺一案的关键,在于那个击鼓之人。”
人群中有人问道:“我们与刑部往来不多,和那个玉霖也没有私交,也就只有都给事中你与她尚算相熟。如今不在内阁,我们之间说话自在,你且说一说,此女到底是何底细。”
韩渐反问:“底细?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
众官之中,有另一科官接道:“总不至于,赵刑书和司礼监的这一个死扣,是她一人设吧,她背后难道就没有人指使?我不信一个女子可以搅起这等风云,她凭什么?又图什么。”
韩渐还未回答,忽听人群之外传来一个轻盈的女声:“图刘氏女的命。”
韩渐猛地回头,第一眼看见的是北镇抚司使的那匹坐骑,以及牵马的北镇抚司使的丧脸,不禁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定睛再看时,才发现将才的说话之人独自坐在马上,素衣裹身,荆钗束发,梁京城内普通驱口女子的装素,那张脸却还和从前一样。
“少……”
他险些又将就那个称谓说出,好在玉霖打断了他,“至于你们问我凭什么,那就凭我是个奴籍女子吧,身子是主人的,自身无田无产,无法无天,舍得一条贱命,就敢撕百官之伞。”
众官有人怒喝:“放肆!”
谁知牵马人冷冷地问了一句:“何人放肆?”
众人一怔,虽然早就听闻,北镇抚司的指挥使行千金买奴,供养如妻,但今见他亲自为玉霖牵马,出言维护其至此,仍难免诧异。
面面相觑后,皆悻悻地闭了口。
玉霖低头,见张药单手拉着马头,另一只手习惯性按在刀柄上,那张脸比平时对着她的时候更丧,但神情却十分认真,和当日在□□案的公堂上一模一样。
不禁报以一笑。
谁知马下的人头也不抬,只压低声音对她道:“你继续说。”
玉霖收回落在张药脸上的目光,看向众官,朗道:“无妨,我可以下马跪着跟诸位官人说话,但我想先问一句……”
她说着在马上摊开双手,右手上还捏着半块热气腾腾的烤薯,“你们想帮内阁和赵河明,解开这个死扣吗?”
这一句话,轻盈地拂过众人之面,换来一时沉默。
半晌之后,韩渐方朝着玉霖与张药走近一步。
他没有立即与玉霖说话,而是向牵马的张药行了一礼,方直身道:“我六科众官,已有数人因天机寺失火一事,触怒天颜,遭至廷杖。您是上差,您立于此处,我等不会议论此事。”
张药平视韩渐,“我回避,但有一个条件。”
韩渐道:“上差请说。”
张药抬手接过玉霖手上的烤薯,顺势将手里的马缰,递给了韩渐。
“下马碑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们六科官素喜在碧洪茶舍集社相谈,今日舍中我不设哨。你们有话,去里面谈。”
他说完又问了玉霖一句:“你爱喝什么茶。”
玉霖应道:“窨制木樨。”
“行。”
张药回看韩渐:“她的茶金我付。”
玉霖道:“官奴不能同席。”
张药抬头抛出一句:“你别装了”
“……”
玉霖失笑。
张药转身朝后走,边走边说:“事毕我来牵马。”
官奴同席,玉霖素衣荆钗地坐在韩渐对面。
除了韩渐,其余的科官反而不肯坐了,三两为聚,散立在舍内。
碧洪茶舍的窨制木樨的确清香,玉霖很久不曾品过,她无视众官的目光,静静地喝了一回茶。
众官之中,终于有人忍不住问道:“所以赵刑书与司礼监的死扣,究竟怎么解?”
玉霖从袖中取出一封奏折,推至韩渐面前,同时出声道:“这是宋饮冰所写。”
韩渐打开奏折,原本散立在旁的众官也都聚了过来。
有人扫看不过两三行,便开口骂道:“宋司狱是被你灌了什么毒,才写出这等文章!”
挤在后面的人尚未看清,情急问道:“他写的什么?”
那人回头道:“你们敢信,宋饮冰之前不惜被打断脊梁骨,也要奏请陛下彻查天机寺纵火一案,今日反而上书请罪,说自己妖言惑众,陷害恩师。”
众人议论,独韩渐一人,看向玉霖,“你是何意?”
玉霖答道:“请诸位大人说服之前在神武门受杖的科道官员一齐联名。”
“不可能!”
将才呵骂的人情急出列,“他宋饮冰请罪也就算了,我们六科凭什么也要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