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那个学生,还有北镇抚司的指挥使。”
赵河明一怔,赵汉元摇头道:“我知道你对玉霖倾注了很多心血,你不想她死。在我看来,放过她既是成全了你,也是给许颂年卖了一个人情,所以,刑部狱的买(和谐)春案,我什么都没有说,由着吴总宪与你去处置了,可如今看来,这是祸端啊。”
赵河明迅速扫看眼前的条陈,看到了“菩提塔”三个字,手指顿时一捏。
赵汉元道:“刘氏杀夫案的卷宗所记,何礼儒是被刘氏捅杀在他自己家中。至于天机寺菩提塔下面的冰窖,已经被我封埋,轻易不再见天。北镇抚司的张药,不可能知道那个地窖的存在。我问你,玉霖对刘氏杀夫这一案,到底介入了多少?”
赵河明抬头道:“她没有查过刘氏的案子,她……”
赵汉元提声道:“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啊?她当时拼了自己官位和性命全都不要,也要在公堂上护刘氏。我就提醒过你,当把其中的原因查明白。”
赵河明语速稍提:“我知道她的品性,她不忍看女人被去衣刑逼……”
“你也就信了?”
赵河明看向手中的陈条没有回答。
这一刻,他突然明白过来,为什么玉霖下狱之后,再也不肯唤他老师。
“河明。”
赵汉元再次沉声唤他。
赵河明撩袍屈膝跪下,“就算她在刑部看过最初的卷宗,知道何礼儒原是死在天机寺的地窖里,她后来也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刘氏已死,这个案子了结。如今玉霖身作官婢,更没有资格再查下去。还请父亲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她。”
赵汉元走到赵河明面前,“可她这个官婢如今给了谁啊?啊?”
“父亲……”
赵汉元抬手示意赵河明不要再说下去,沉声道:“刘氏杀夫,必须是一个铁案。否则,今天晚上这场火,也白烧了。”
菩提塔下,玉霖已经指引火丁军挖开了塔下的泥土,一道带锁的木门出现在众人眼前。
“砸……”
玉霖的话还没有说完,张药已经踩了上去,反转刀柄,朝着挂锁就砸了过去。
他此生和木头周旋甚久,这一下砸下去,锁倒是没断,木门直接破了。
张药照着破口又是二三下狠揣,门板便破出一个大洞,一边的火丁军一拥而上,很快门板就被扒得能过人了。
“姑娘,张指挥使,我们先下去看看……”
“等一下。”
玉霖说着跪在门板边,抬头看向抱臂而立的张药:“你先下去。”
这显然是把他当枪使,张药心中敞亮,什么都没说,甚至丝毫没有犹豫,应了一个“好”字,就要往下跳。
然而刚抬脚,又被玉霖一把拽住。
她手上有拶刑留下的伤,一使力就痛得失声叫出,张药猛地站住脚步,回头看她正咬唇,顿时恨不抽给自己一巴掌,口中却斥她道:“你话能不能说完。”
她倒也不客气:“你让我说完了吗!”
“你……”
“算了算了,对不起。”
她倒是大度懂事,主动道歉,拽住他的衣袖道:“你趴下来。”
她还没有松手,张药根本不敢再乱动,只能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让趴就趴。
玉霖点燃一个火折,放入门洞,火折很快就熄灭了。
众人眼看火折熄灭,都有些灰心。
玉霖把火折子递给张药:“下面是一个藏冰窖,但已经封了很久了,这里头的气,人恐怕不能吸入,所以下去以后你不要呼吸,朝着正殿的方向,一直到底,尽头应该是一个悬梯,你爬上去,把顶门砸开,上面就是观音堂了。”
张药“嗯”了一声。
玉霖继续说道:“你上去千万别把顶门合上,留下光口,给我指一个方向。”
张药冷道:“帮到这一步可以了,你没必要过去。”
玉霖侧面看向张药:“我不会掣肘你,我只是脚受伤,眼神又差,没有光口指路,靠我自己摸不过去。好了,别说了,你倒是快一点啊。”
第17章 孤影怜 你不烦。
藏冰窖果然横贯了天机寺的正殿。
张药按照玉霖所指示的方向,摸到了悬梯,悬梯上是藏冰窖的气孔,顶上只有一块并没有封死的木盖,张药掀开木盖,浮土顿时落身,与此同时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味扑面而来,顺着气孔涌过冰窖,不多时,连菩提塔下的玉霖和火丁军也都闻到了。
“这是……”
那明显是尸体被灼烧后的气味,这些跟火打了半辈子交道的火丁军一时之间都变了脸色。
玉霖心下一沉,忍不住朝窖内喊了一声,“张药。”
张药没有回应。
玉霖深吸了一口气,正试图下去,却听张药的声音传来,“你不用过来。”
“你说什么?”
张药沉默了良久,才回应了一句:“只有一个活人,其余的人都死了。
他说完这句话,面前传来一声巨响,原本就已经被烧得只剩下骨架的观音堂,竟在他眼前轰然塌倒,焦黑的木灰于夜色中腾飞而起,摇曳升天。倾塌的废墟仍然在熊熊燃烧,火光之中,无数被灼烧的躯体依稀可见。没有惨叫,没有呻吟,除了火焰不断爆裂的声音,万籁寂静。
纵使张药常年漠视生死,见此情景,也皱起了眉头。
而那个所谓的活人,此时正躺在气孔边,一双手被灼伤得惨不忍睹,像是在火堆里拼命挖过什么一般,张药蹲下身,撩开她脸上的头发,发现那竟是一个年轻的姑娘。
冰窖那边传来火丁军的声音,“张指挥使,快过来,转风向了!”
张药转头看去,果见火势转向,观音堂后面的精舍已遭延烧,张药皮肤上的灼热之感越来越厉害。
“张指挥使!快啊!”
冰窖门口的声音再次传来,“正殿的火向菩提塔烧过来了!”
张药最后看了一眼,还在熊熊燃烧的观音堂废墟,抱起地上的女子,爬下了悬梯。
菩提塔下,玉霖已经点燃了火折为他指引方向,“你手上抱着人吗?”
“对。”
张药应道:“是一个姑娘,人还有一丝气。”
火丁军连忙伸手帮忙,将女子拉了上来。
众人撤出山门,来到牌楼前的空地,王充带着五城兵马司的人也围了过来。
火丁军将那个女子放平在牌楼下,玉霖蹲下身,拨开她的乱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子是刘氏女儿——刘影怜。
女子已经气若游丝,玉霖忍着手上的疼痛,解开了她的衣襟,张药随即转身往二人身前一挡,高声喝道:“往后退!把风口留出来”
众人应声后退。
玉霖迎着风向跪坐下来,让刘影怜枕在她的膝盖上。
风向已转,微潮的风从南护城河上吹来,吹起玉霖散乱的长发,她埋下头拼命地唤刘影怜的名字,然而,刘影怜仍的胸口仍旧没有起伏。
她不禁下意识地回头,看向站在一丈之远的张药,张药张口问道:“你没招了吗?”
玉霖哽咽地点了点头,张药朝前走了几步,侧头看向刘影怜,对玉霖道:“双耳侧,神门穴,找得到吗?”
玉霖忙撩开刘影怜的耳发,随即拔下刘影怜头上的一根发簪,照着耳上的神门穴刺了下去。
刘影怜眉头一蹙,咳呛了一声,眼睛终于缓缓地睁开。
她看见面前的玉霖,情绪陡然激烈起来,挣扎着试图用手抓住她,却忘了自己的双手已经被炙伤得连一快好皮都没有,手指触碰到玉霖的身子,钻心的疼痛,顿时令她死去活来,几乎栽倒。
玉霖拼命稳住她的身子,对她说道:“怜影,已经没事了,你先别动,手,把手放下来。”
张药并没有在乎眼前女子的惨状。撩袍蹲身,对刘影怜道:“听好,正殿之后所有的人都死在观音堂内,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这事不寻常,你能活着也绝对不是巧合,说,观音堂是怎么燃起来的?”
刘影怜唇齿开合,似乎想要跟玉霖说什么,然而,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张药一把扼住刘影怜的下巴,“呛哑了吗?”
“她不会说话。”
张药一怔,看向玉霖,玉霖的眼睛微微有些发红,“她是哑女。”
张药松开刘影怜,起身抱臂,“那就写。”
此话说完,二人一同看向了刘影怜的双手,那双手只能看见零星几处血肉,根本没有可供触碰的地方。
玉霖抿住嘴唇,一言不发。
张药摇了摇头,看向身后的火场,“你白救她了。”
玉霖闭上眼睛,她虽然还不清楚,观音堂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明白张药这句话的意思。
观音堂失火,致使天机寺被焚尽,观音堂中就活下来一个不会说话的女子,她不能开口自辩,双手伤至如此,也无法书写辩文。那么这样一个她,如同一张空白的卷纸,可以被铺开在堂上,被随意写上任何一条罪行。
纵火,杀人,毁寺……
这些原本需要无数人来分担的罪行,此时尽可归她一人。
对于张药而言,她的确可以是那个“死一人而救百人”的“一人”。
果然,张药说完那句话,其余的火丁军也围了上来,刘影怜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人,拼命地想要向他们说些什么,然而几声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喑哑怪叫之外,她根本发不出别的声音。
“她不会说话?”
“好像……是啊。”
众人沉默了须臾,忽然人群里传来一声,“那……那火一定就是纵的!”
接近着,又有人接道:“对!就是她纵的!你看她身上还有火油呢!”
这两句话说完,火丁军突然激愤起来,声量逐渐抬高,其中两个人,扑跪到王充的面前,高声道:“王指挥使,中秋前后,那么几场暴雨,把整个梁京城浇得透凉,天机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突然起火,就算起火,也不可能在半个时辰之内,就烧成这个样子!一定是有人纵火,保不齐,那正殿上,也有她泼的火油!”
王充看了张药一眼,正要说话,却又被另一人拽住了小腿,那人开口已然痛哭出声:“王指挥使啊,我们已经尽力救火了,可若有人蓄意纵火,泼洒火油,那我们如何救得了?天机寺烧成这个样子,绝非我们扑救不及,我们……我们……我们也冤枉啊。”
刘影怜听着这些声音,挣扎坐起来,面朝一众火丁军跪下,拼命地晃动着那一双烧伤惨烈的手,试图向火丁军表达。
火丁军的人却根本不正眼看她,只管向着张药和王充喊冤。
刘影怜看着这幅场景,终于慢慢地不再挣扎,她垂下双手,再看了一眼面前的火场,沉默地转向玉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