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药抬眼,从那一头凌乱的长发间看到一张平静的脸。
她啐了人群一口。
人群之后,张药挑眉,人群前之前,大理寺卿不可思议地愣在原地,半天才说出一句:“太放肆了……”
在场的差役也不敢再对这个昔日“上司”留情,上前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掐住她脖子,迫使她抬头,随即将一条白布勒进她的口中,死死地绞住了她的舌头。她咬着白布,转头看向满座衣冠楚楚的监刑台。
大理寺卿被她看得很不舒服,不禁撇头。
“不浮。”
监刑台主位上的人,唤了一声她的字,那声音很年轻而和煦。
她在桎梏下将目光缓缓地移了过去。
赵河明平静地看着她。“不想跪就不跪吧。”
大理寺卿挑眉:“不跪?赵尚书,这是刑场……”
赵河明打断大理寺卿,“有罪我来请。”
他说完,扶案起身,下了监刑座,撩起官袍登上刑台。径直走到玉霖面前。
高瘦的人影落到玉霖身上,暂时为她遮挡住了正午的烈日。
“你可以为这个女人不服,也可以为你自己不平,但昔日同僚和今日的刽子手,没有对不起你。”
不愧是从前的恩师,一句话就切中了要害。
玉霖扭头看了一眼无措的刽子手和差役,这些人认识她,如今这么对待她,心中多少有些难过,被她的眼神一扫,大都含愧低头。
“刑场有乱,你和刘氏伏法后还将治罪百人,不浮……”
面前的赵河明再次唤玉霖的小字,“平静下来。”
玉霖望转回头,望向赵河明,蓦地惨笑。
赵河明抬手,示意差役,“松开她。”
大理寺卿闻言拍案而起,“赵尚书!”
赵河明愤然回头:“我说了有罪我来请!”
两司首官为了一个死囚刑场对峙,刑台下群议再起。
这一回连在席的监刑官员们都忍不住了。
“这可反了天了。”
“是啊是啊,赵尚书为了她连官声都不要了,我倒要看看吗,明日大朝,乌台的总宪大人怎么批他!”
赵河明在一片骂声中,沉默不言,眼看玉霖在他给予的短暂自由之下,走向了刘氏刑架。
风从土地神像下吹起,吹向刑场,百树哀鸣,人人头顶,如悬千刀。
这爆裂的人间酷暑,残忍的刑罚,与柔弱的而孤独的女子,在张药眼底渲融成一片混沌,他不禁朝人群里挤了几步,要听一听,这个将死的女人,会留写什么话。
玉霖在刘氏面前站住脚步,临死对视,刘氏看着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侍郎大人,是我连累了您。”
下狱至今,轮审,受刑,玉霖都没有哭过,可偏偏这句丝毫不辛辣的话,刺酸了她的双眼。
“别哭,别哭啊姑娘。”
刘氏慌了,对玉霖的称谓也换成了“姑娘”,声音随即哽咽,“女人是救不了女人的。”
玉霖错愕。
刘氏抽动手臂,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姑娘,我不能帮你擦眼泪,但我真的很感谢你,也心疼你,你还那么年轻,可你啊,你已经为我们做得太多了。我心里明白,我没有杀过人,我没有罪,我啊……死了以后,就会去那天上当神仙,姑娘,你让我先去吧,去了我才能保佑你。真的姑娘,我不想当人了,我想当神仙。姑娘,你等我,如果我这一死,能换来飞升,明日我一定下凡显灵,来刑场救你呀。”
玉霖听完这一番话,含泪点了点头。
“别看我死,看了我死的样子,我就……没法为你显灵了,好不好。”
玉霖再次点头,刘氏竭力放平声音,轻轻地劝她。
“转身吧姑娘,等我明日救你啊。”
“嗯……”
她拼命从白布里挤出这么一声“嗯。
刘氏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刑台上叶影婆娑,风吹叶动,回应二囚无数声叹息。
人群推搡,张药低头稳住险被人群踢翻的木桶,耳边传来镣铐拖拉的声音,等他再抬头时,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坐在刑台边的死囚。那一双戴着脚镣的伤横累累的腿荒唐地从刑台上垂下,晃荡在围观之众的头顶。众人抬头看她,她也低头看众人。然而没有人喜欢面对一个死囚的目光,除了想死的人。所以皮场庙中,即便千万人在场,最后和玉霖目光相对的,只剩下张药一个人。
她双眼布满血丝,但却没有哭。
张药突然觉得很爽。
他在人群中站定,一张脸虽然丧得难看,但却下意识 ,将手上的抹布转得溜圆。
乌桕树上蝉鸣烦躁,计时的香烧断了最后一截。
玉霖背后传来一声高亢的“行刑——”
人声鼎沸间,被处死的女人发出一声悲鸣。
在这一声悲鸣里,她盯死了人群中的张药。
张药一把捏住差点转飞出去的帕子,他死寂如古寺的内心,忽响起一声丧钟。
若目光如刀,那么此刻,张药觉得,他应该已经被捅死了。
第2章 刑部狱 他想去一个死囚的手上“找死”……
刑场人散后,皮场庙又下了几滴雨,满地虫蚁在凌乱泥泞的脚步间仓皇流散,爬得飞快。
官府拉来一辆水车,早就等在路边的洒扫夫们拿着苕帚和抹布一拥而上,不过半个时辰,刑台上的血水就都冲扫干净了。
天很快暗下来,夕阳却又在山边再次露头,照亮土地神像的侧脸,阴测测地注视着黄昏之中,那副孤独的刑架。
洒扫夫陆续交了官府的差,相继回家。张药还跪在地上,对付着一块陈年血印。
眼前忽然踩来一双精致的皂靴,张药不等来人开口,就先说了一句:“这个时候别招惹我。”
“我招惹你什么?”
说话的人感染风寒已经有两三天了,鼻子瓮得怔厉害,不过张药与这个人太熟悉了,光看那双皂靴,就知道来人是司礼监的秉笔杜灵若。
“诶,你这辈子对皮场庙是有多少执念?”
皂靴挡住了张药的擦地的路径,他直身,暂时跪坐,“脚,抬起来。”
杜灵若笑了一声,往边上一跳。他年轻,个子也不高,十四岁的时候就去了势,人瘦嘴毒,说出来的话比六科的给事中还要狠,不过,也正是这一条利落的舌头,数年之间,就帮这个原本毫无根基的年轻宦官,吃开了北京城内的内臣与外官,从紫禁城到天寿山,哪处开席,杜灵若好像都能分一杯羹。
他与张药坦诚相交,是因为他一直以为,他下面的那一刀,是张药落的。
那一刀要了他半条命,令他调养到现在,都还是个迎风咳血的废人,然而,也是这一刀,帮他从前太子的那场谋逆大案里,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虽然张药和他解释过无数次,平阳二十二年的京城雪夜,他不过是去东府杀人的卫所差之一,那个真正为杜灵若挥刀改命的人,早在他进府之前,就已经离开了。
可惜不管他怎么说,杜灵若都不信。
他就记得,他痛昏过去不知道几天,再睁眼时,张药那张丧脸,像张佛面一样,金光闪闪地悬在他眼前。
后来,他就天天“报恩”挂嘴边,时时刻刻感念着,那对张药来说全然莫须有的“一刀”。
张药起先很无语,久了倒是无所谓。
他一路丧到如今,对于不想死的人,多少都有点好感。
“差不多行了,擦个地还跪得这么端正,都说举头三尺有神明。”
杜灵若仰起头,看着发黄的天空,“这个地方,举头三尺全是鬼,你就是阎王爷,你还指望,你的鬼能给你赐福啊?”
张药没吭声,那块血印已经被他抠干净了,他懒得起来,往刑架膝行了两步,继续对付另外一个血印。
杜灵若蹲下身,挽起袖子,小心地伸出手,用指甲帮张药抠那块血印,边抠边问:“膝盖不疼吗?你这么干?”
“我又不是你,我很少跪。”
“呵呵……张指挥使说得都对。”
杜灵若见到张药就喜欢和他拌嘴,但他对张药是没有真脾气的,大不了尬笑两声,认输说正事。
“哦对了,阿悯姐姐让我买的桃子,我买好了。”
“脚,再抬。”
“诶,好嘞。”
杜灵若提着袍子,又好脾气地往边上让了一步,“她今儿一早就来托我了,我换了衣服,马不停蹄去见梁景明,你猜怎么的?梁景明还跟我哭穷。哎,这年头,要弄几斤“李公桃”,连他那个两淮转运使都不好使。”
张药随口说了一句:“漕运不通,不都这样。”
杜灵若笑了,“你一评政务,京城的三品官,都得屁股打颤,赶着给我送钱。药哥,你多开尊口,我还能给阿悯姐姐再弄两筐桃儿。”
张药沉默,杜灵若倒是懒的管他在想什么,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阿悯姐姐会吃,中秋前后的‘李公桃’是最好吃的,不过就像你说的,大运河的漕运一直不好,不说瓜果了,淮扬那几个使司衙门,在粮运和盐运上都整出了一堆烂账,看着吧,过了秋天,你诏狱里,还得填人命进去。”
“你的嘴怎么这么烦。”
张药打断杜灵若,杜灵若也抠累了,那些陈年血块结得死,挫伤了指甲也抠不干净,杜灵若叹了口气,直起身捶了捶腰,“不说就不说,反正,我如今能给阿悯姐姐弄来的,就那么一筐,给你搁在神像脚下,你记得找锦衣卫抬回去。”
“嗯。”
张药看了杜灵若一眼,又补道:“晚上喝酒?”
“可不敢。”
杜灵若摆了摆手,“你棺材里藏的酒,不是泡毒蛇,就是泡蝎子,太烈了,不适合我这种切了根的人。上回要不是阿悯姐姐煎药救我,我就死你家里了。”
张药一直很好奇,杜灵若怎么就能对自己“被切根”这件事,张口就调侃,一点都不难过。
”
“你……”
杜灵若不等他说完,就已经跳下刑台,头也不回地冲张药摆手,“我走了啊。”
“你等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