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饮冰和韩渐皆站住了脚步,正想折返,忽见后面的人群被一女子奋力地拨开,推搡时自有人呵骂,“这人谁啊,挤什么劲儿……”
宋饮冰道:“悯姑娘……是悯姑娘。”
韩渐闻言,忙同宋饮冰一道上前,伸手替张悯分道。
“都往后退几步,让条道出来……都退几步,给张悯姑娘让条道出来!”
人群推搡,张悯病体难行,几度跌倒,好在李寒舟远远地看清了张悯的脸,立即令道:“去把张悯姑娘带过来。”
镇抚司下来,人群很快被劈开了一条空道,张悯在空道之中站住,许颂年的身体,就在三丈之外。他身上只有一件白色的底衣,却异常地宽大,根本不合体。杜灵若跪坐在许颂年的身边,哭得如同泪人,声音也断断续续地:“掌印死前叮嘱我,一定要等到阿悯姐姐来,阿悯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我没用,我护不好掌印的身子……我没用啊……”
张悯有些恍惚,身子一歪,险些栽倒。
宋饮冰见此忙要上来扶她,却被张悯避开,她重复着杜灵若的话,“一定要等到我来……一定要等到我来……”
一面说一面掐起虎口,强压下满腔悲意,令自己冷静,一步一步地朝那具破烂的身体走去。
三丈之远,她竟不知走了好久,近前时,血腥味充斥了她的鼻腔。
李寒舟在旁道:“张悯姑娘,陛下恩准,你替罪人收尸。此人你可带回,但不能买棺装椁,也……不能发丧。”
“好……我明白。”
她说着,在尸体前缓缓地蹲下身,抬起那只沾染着乞丐浓痰的手,掏出怀中绢帕,仔细替他擦去,哽咽道:“我想理一理他的身子,你们可以背过身去,避一避吗?”
李寒舟点了点头,抬头道:“都转身,往后退。”
人群被镇抚司压着朝后退去,张悯这才放下许颂年的手,她深吸了一口气,逼自己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颤颤地伸出一只手,撩开了许颂年的衣襟。
那破碎的血肉顿时逼入她眼中,奇怪的是,她平时连荤腥多了都觉得恶心,可面对这一滩血肉,她却一点都不想吐。
这么多年,虽不在一处耳鬓厮磨,但这世上至亲至疏夫妻说得最是精妙,他们一直都有默契。
张悯明白,许颂年绝不忍心让她看见他此时的模样,除非,他要用他自己的尸体,告诉她什么。
果然,她在衣襟之内,看到了一封以血为墨,写给她的信。
“卿莫怪,狱中不得纸笔传书,隧潦草相别。吾因私盗内藏,天子定颂年死期于今日,只堪先落款在尾,若卿不见结语,便是颂年命绝此时,不及交代。”
“卿且记,卿志亦我志。”
“本愿承张氏之宗,奉吾妻百年。”
“知不可乎再得,托遗响于悲风。”
张悯读至此处,天上高风由上卷下,朝着她扑来,吹起她病中未挽的长发,拂过那张了无生气的脸庞。
那是张悯少时所爱的《赤壁赋》,他日是“携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而今终再不可得。
“知不可乎再得,托遗响于悲风……”
张悯呢喃着,忍泪将衣襟彻底翻接,后面的文字明显更加潦草凌乱,似是死期将至,无常催发,也似他临死恐惧,终至不可控笔。
“卿莫忘,秋冬养身,春夏提笔。吾终生仰羡卿之文墨,愿临死长记,亡前再誊。”
其后文字,几乎是为了抢时,乱如蓬草,但张悯认得,他命绝之前的最后一刻,写的是那篇满城流传的舞弊之文,是她的文章。
“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渊薮矣。”
“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渊薮矣。”
“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渊薮矣。”
“人处世若失公正,犹夜行无烛,终坠……”
最后一遍,字迹已乱得难以分辨出字形,终究未能写完,果然是“若不见结语,便是颂年命绝此时,不及交代。”
而那落款之处,离之结尾甚远,又果然是他提前写好,要她慎看再看。
张悯揉了揉有些模糊的眼睛,倾身看去,但落款见自字迹比前面都要公整,文字如下:
四月二十七日于高墙火场
永继卿志
永护卿愿
张悯忍着心中无限悲意,细审最后的落款。
“高墙火场,用继我志,永护我愿……为什么是高墙火场?高墙……庆阳高墙,火场……”
她想着,忍悲再读前文。
“吾因私盗内藏,天子定吾死妻于今日…”
私盗内藏…
张悯至此猛然明白了许颂年的死因,她再度朝那日期看去,“四月二十七日……杜灵若。”
杜灵若忙回身道:“什么?”
张悯猛将衣襟覆上,转身道:“今夕何日?”
“四月二十……二十六日啊……”
张悯手指一握,轻道:“明日,庆阳高墙火场……”
杜灵若在张悯身边蹲下,“阿悯姐姐,你说什么,你不要吓我。”
“张药……张药在什么地方?”
众人在前,杜灵若不敢回答,只哭道:“姐姐先带张印回家吧,回家以后,我细细告诉姐姐。”
张悯没有再问,转而弯腰缓缓地伏于尸上,哑着喉咙,终于一点一点地痛哭出声来。
“你要说的,我应该懂了……可那些人,明明是我张家的事,和你没有关系啊……”
她说着,抱起那具尸体,摩挲着那无数道黏腻的伤口和血块,“别怕……颂年,别怕……。”
庆阳高墙内,张药用一根铁棍撬开了玉霖身上的械具,老船工端来了一碗稀粥,对玉霖道:“咱们还得撑到恩人再送食粮进来,姑娘,委屈你喝这些了。”
玉霖看了一眼那粥的颜色,脱口道:“我不爱喝这些。”说完立即后悔。
张药踢开地上的械具,接过粥碗走到她面前,“想办法喝。”
玉霖抿了抿嘴唇,轻道:“对不起啊。”
说完接下粥碗,大口大口地灌了下去,转身问老河工道:“你们知道下一次送粮是什么时候吗?”
老河工叹了一口气,“照旧来说,两日前就该送了,不过,从前也有晚个一二日的时候。”
玉霖问道:“剩下的水粮还能支撑多久。”
老河工无奈地摇了摇道:“也就这一二日吧。”
玉霖转向张药:“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什么?”
“我在想,带他们回梁京城。”
老河工忙道:“姑娘是疯了吗?”
张药道:“玉霖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一个人,杀不进城门,但如果你要让我去,我可以。”
“我有病吗?”
“……”
玉霖抬眼:“要不要赌一次。”
张药闷声道:“赌什么?”
“赌我命硬,赌我要活,赌我杀不死。”
他的话音刚落,便见一河工跑来,“清荣殿那边来人了。”
老河工忙道:“是恩人的人吗?”
“不是。”那人摇头添道:“是没见过的人……”
老河工赶紧拉过玉霖,吩咐道:“快告知众人躲藏好!”
玉霖扫了张药一眼,张药立即直身山向阴处,回头扔下了一句:“我去看。”
第121章 春夜深 她终于彻底看见了那副,她喜欢……
庆阳墙的清荣殿内, 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呜咽。
李寒舟站在殿外,望着殿上高悬的明月,忽道:“杜秉笔是怎么半道跟来的, 又是怎么知道眼下这件事的?”
杜灵若立在李寒舟身后道:“你在绕墙沟上已经问了我两遍了, 李千户, 你想啊,机密的事,若不是陈秉笔吩咐我来协助你, 我怎么可能知道,又怎么可能跟得过来?”
李寒舟仍心存疑惑, 杜灵若却笑道:“如今镇抚司是李千户做主,没人罩着我了,我不敢乱来, 你若是不信,等回去,你我一道回明陈秉笔, 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李寒舟上下审视着杜灵若, 杜灵若被他看得头皮发麻, 忙转身道:“我且去后面查看一二。”
“站住。”
杜灵若顿住脚步,喉咙一紧,闭上眼睛攒紧了拳头。
“杜秉笔的冠歪了。”
“哦……是吗?”
杜灵若忙抬手扶正,头也不敢回,默默念着“阿弥陀佛”,一面快步朝清荣殿后绕去。
他心中其实十分慌乱, 陈见云根本没有吩咐过他任何事,他不过是信了张悯,拿命陪张悯和许颂年赌了一把。赌张悯和许颂年的默契是对的, 所以才在庆阳高墙的门口,硬生生地堵住了李寒舟,对他直接说出了明日焚墙的事,以此骗得李寒舟带他入墙。
这是杜灵若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好在是奏效了。
如今,张药带着玉霖就在庆阳墙内,这事张药在劫玉霖之前就已然告诉了杜灵若,但问题是,他的时间不多,庆阳墙之大,殿宇之多,其中多是荒废无人之地,短时间内,凭他自己,怎么才能立即找到张药。
杜灵若边走边暗念:“药哥啊药哥,你可千万显灵啊!千万显灵,千万显灵……不是……谁……唔唔唔!”
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闭嘴跟我走。”
杜灵若一把抹开张药的手,“来不及跟你走了,你听我说。”
“跟我说没用。”
“怎么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