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明帝的额前凸起一根青色的筋脉,“朕准你说话了吗?”
玉霖再度回头,望了一眼沉默的百官,回头笑了笑,“可罪女若不开口,陛下能让何人开口呢?”
杨照月撑着奉明帝的胳膊,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主子的身子抑制不住地在发颤,想起他前日吐血,又念及主仆之间生死相依,荣辱与共,忍不住开口道:“陛下,切莫情急,当心身子啊。”
奉明帝没有回应,杨照月也只听得一耳吞咽之声,周遭风中似起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令他心底发冷。
御阶下,玉霖平声续道:“我受过陛下的恩典,赦死罪,做女户,但我不念君恩,狂妄不敬,写逆言,辱骂君父,羞辱天子,我当处凌迟,杀九族。想我为女户,无夫婿,无子女,族册之中独我一人,所以我不求赦免,我认罪也认我的下场。但将我的逆文带入科场,写入卷中的贡生江崇山,此人妄图将这大逆之言传行科场,公诸天下,其罪比之于我,更似山海,我既凌迟灭族,他如何杀?”
奉明帝死死地盯着玉霖,喉结上下滚动,手指狠捏,杨照月的手臂被抠得生疼。
玉霖看向毛蘅,平声道:“我虽为罪囚,可也是法司出身,我可以替毛卿大人,援引《律》《条》,以论江崇山之刑吗?”
毛蘅绷着脸,冷“哼”了一声,却是默许了玉霖请求。
玉霖回头道:“若要议江崇山之刑,本朝有两案可引,第一案是前年翰林学士陈杏林的梧桐诗案。陈杏林酒醉成诗,写‘城外梧桐已半死’,被镇抚司押入诏狱,以诅咒君父之罪,拷打至死。而与为其鸣冤者,皆做同党、牵连失官者甚众,这些官员,至今仍有半数在监未赦。这是第一案。”
她说完一顿,深吸了一口气,侧头看向班列之内的赵汉元与赵河明。
赵汉元并没有看她,赵河明却隔着数人之身,向她摇了摇头。
玉霖收回目光,抬头迎向奉明帝,再道:“第二案,引自赵刑书所添修的《问刑条例》,奉明二十年,梁京乡试场中,考生行文,未避天子名讳,侮辱圣人,后经查出,此考生和学政官尽皆获罪。考生孟元受绞,家人入官,其姻亲邓氏一族连坐,邓兆同免官,流放陇西,邓兆同之父,原承袭祖上之爵,也因此褫位为庶民,名下田产奴婢尽造册入官。”
这一番话说完,百官的目光渐渐投向了班列之前的赵氏父子。
至此所有人都明白了玉霖的目的,师生一场,她似乎仍恨赵河明入骨,哪怕自己去死,也要牵罪赵氏一族。
奉明帝缓缓地撇开杨照月,虚浮几步,走下御阶,一面走一面唤毛蘅道:“大理寺卿,你怎么说。”
毛蘅拱手道:“回陛下,既有前案,自当引以为例。参之,定江崇山之刑。不过,臣有一言,江崇山之兄,久戍郁州,乃功勋之将,其姊江惠云,也曾随兄守城,诰命在身,望陛下念其兄妹于国之功,宽恩待之。”
奉明帝不置可否,身子却明显一晃,杨照月忙要上前,却被奉明帝反手挡住。
毛蘅直待奉明帝站稳,方续道:“至于江氏亲族……”
谁想毛蘅话未说完,忽听得天子一声冷笑,“赵汉元。”
赵汉元应声抬头,却见奉明帝正阴笑着望向他,哂道:“你这个三朝股肱,今日没想到吧,竟然要因为你姻亲子弟获罪了。”
赵汉元执笏出了班列,他年迈身弱,常年积病,行动迟缓,不过十丈之遥,也挪了很多步,半晌,方行到了毛蘅身侧,下跪道:“臣老迈无能,纵容亲族,犯下滔天之罪,实在惭愧,不敢请恕,唯有一肺腑之言,请奏陛下。”
“说。”
赵汉元缓缓抬起头,“请斗胆请陛下,近前一听。”
奉明帝闻言,立在阶上沉吟一阵,终是抬手,示意毛蘅退下,又撇开杨照月,独自下了最后一阶,行至赵汉元面前。
“说。”
赵汉元半直起腰,“老臣久病,近来常梦及赵妃娘娘……”
“住口!”
奉明帝猛地弯下腰,切齿道:“你给朕住口。”
赵汉元却并未遵旨,轻声道:“臣明白,陛下早就想抄臣的家了,臣不阻拦陛下,只是当年赵妃娘娘亲自送来的那道陛下的手书,臣一直存放于家中。手书乃陛下亲笔,其令旨臣无一不行,其悯臣之意,臣更是永记于心。如今臣家中凡田产钱财,皆为陛下所赐,臣不敢妄求,唯那道手书……”
“赵汉元!”
赵汉元咳笑了一声,却全然不顾奉明帝的怒意,续道:“臣只怕抄家之时手书露出被损,届时,臣虽万死,何以弥补啊。”
赵汉元口中的手书,其实是一道调取郁州番库火药的手令,的确乃奉明帝亲笔。
二十多年前,赵湖灵偶然在自家兄长的书案上看见了那道手令,因此生疑,终是因此,撞破了奉明帝与赵汉元合谋炸毁郁州坝一事。虽赵妃疯后,诸证皆销,但奉明帝却没有想到,赵汉元竟没有将那道手令焚毁,反而将之存留,今日言明,便是要逼他庇护赵家。
奉明帝看玉霖,只觉太阳穴一阵一阵的刺痛。
很显然,这个女人就是要以死换赵家获罪,既已咬死,就绝不会松口。
奉明帝忍住太阳穴上的阵阵刺痛,竭力压平声音道:“江家兄妹有功当赦,至于赵氏父子乃朕之肱骨,也当赦之。”
“我不服。”
不出他所料,这一声依旧来自玉霖。
奉明帝额上青筋暴起,呵道:“简直放肆,来人啊!”
“若是要掌我的嘴,倒不如将我绞舌。”
此言一出,赵河明也顾不得金门之仪了,拨开身前的众官,独自出班道:“小浮,别说了。”
玉霖望向他:“刑书大人不必怜惜我,我就没打算放过你,况且从前狱中我已受尽羞辱,我习惯了想开了,我不会和我自己过不去。”
她说完,侧身看向身后的众囚,“你们觉得冤枉吗?”
话音落下,一阵呜咽传来,玉霖的目光落向刑部堂官赵齐。
“哭了?”
赵齐浑身一颤,“你……”
“你现在知道,你一生彻底完了吧。”
灯火辉映之间,赵堂官看清了那张秀丽而温柔的脸。
“所以,你明白郑易之因何而哭吗?”
她的声音仍然压得极低,只堪入赵齐之耳。
“你……”
赵齐口中不断重复着一个“你”字,膝盖禁不住挪向玉霖,玉霖仍然平静地看着他,声无波澜。
“你还觉得他一个外乡贡生无足轻重吗?”
“……”
“你还认为借用律法杀人,不会遭报应吗?”
赵齐伸出手一把抓住玉霖囚衣的袖子,这一举动,被禁军看入眼中,立即有人上前,将他摁死在地。玉霖被他扯拽得身子一晃,唇角却稍稍牵起,“你还敢吗?”
赵齐忍无可忍,张口骂道:“你恨的是你的老师,你们师生要怎么斗不关我的事,你为什么要缠死我?我无辜啊,你说郑易之无足轻重,对,你说得对,可是我赵齐,也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啊……”
“说得很对,你的确无足轻重。”
玉霖忽然放开了声音,“所以逼你判错舞弊冤案,致你漏判逆文的主谋是谁?”
赵齐一愣,随后一语砸来,如雷灌耳:“赵大人,他们不会救你了,你救你自己,也救你手下这些无辜的人。”
第116章 凌迟刑 他会因她的存在,而放过他自己……
赵齐错愕而惊恐地仰起头, 朝奉明帝身前的赵汉元望去。
那佝偻的老人,罩于大红贮丝罗纱的麒麟袍中。而他赵齐自己只得一片白麻蔽体,今日过后万事皆休, 等着被拖入死牢, 或被牵上流途, 总之尽如玉霖所言,他一生都要完了,天子的恩德, 却轻而易举,毫无道理地给了指使他行恶的人。
好恶心啊。
此时他抓扯身上的囚衣, 羞愤又惭愧,后悔而自怜,情绪涌入胸肺, 果然只需当头一句:“救你自己。”就如火烧釜,血水滚沸。
“是赵……”
赵齐抬起手臂指向赵汉元,声量陡放:“是赵!是赵……”
赵汉元直戳其面, 截呵道:“畏罪攀咬上官, 岂不是疯狗狂吠!你还嫌自己的罪名不重吗?”
“我没有!没有……”
赵齐一哽, 手臂顿时落下,喉中如有火烧,心下却是一片混乱,纵然也曾寒窗十年,为一朝科举读尽锦绣文章,非张药那等无墨之人, 却也因愧恨相交,而几乎心神崩乱。
玉霖毅然朝赵齐膝行两步,一把摁住了他的手腕, “别上当别自毁。”
赵齐怔怔地低头看着那只摁在他手腕上的手,指纤骨细,指节处带着拶刑旧伤,其主不顾男女大防,摁死他手腕的同时,也帮他稳住了身子,安抚着他纷乱的情绪。
“你只有这一次机会能向郑易之赎罪,能帮你自己。”
她说着,握着他的手腕,狠力一拽,将他拖至自己身边。
天子的阴影就在赵齐眼前,他恐惧、矛盾、也实在不甘。
同僚满堂却没有人明白他的处境,也没有人在意他的感受,而此时陪伴他的,反而是同待屠戮的姑娘。
“受人驱策去行恶,就不要想寿终正寝。”
此话既残忍,又坦然,赵齐侧过身,那只原本摁在他手腕的上的手,不知何时扶上了他的胳膊,撑他缓缓直身。
玉霖仍然“残忍”,直视赵齐的面门道:“若待私刑加身,则同灭口无异,你必死得不明不白,此处是天子明堂,也是你和我唯一能跪的公堂。你也是司法官,不要疯癫,掐准要害,公正地了结你我自身。”
风吹着玉霖的乱发,东边的天空渐渐亮了起来,初阳破山破云,来顾梁京。
天光之下,玉霖的侧脸清晰地映入了赵河明眼中。
一年来,她变了吗?
赵河明在那些拂面的碎发中看到了一丝银白,但那并不意味着一朵花衰败。
她只是抛开庇护,彻底长大了,以至于让她身边的人因她而安心。
事实上,她根本没有变,她还是那个明知会死却依旧要解衣护刘氏的玉霖。
她不是在解衣那一刻凋败,反而在那一日,悄然绽放开来。
色泽浅淡而芬芳浓郁的花,真好。
他不堪折,但他想祝福她。
那一番残忍的话,倒是像刮骨疗毒一般,抚平了赵齐的混乱,他梗起脖子吞咽了一口,缓缓跪直起身,开口道:“郑易之的舞弊案,是我和学官合谋,故意冤判。然,此举非我赵齐本意,乃是上官指使。”
他说完,猛向赵汉元,“上官为保姻亲子弟,唆我冤判贡生郑易之,那道夹带之文根本没有过堂细审!致使其中逆言敛藏,蒙蔽君父,辱没天子,我赵齐的确该死,可这污浊漫天的法司衙门,不该只死我赵齐一人。”
毛蘅问道:“何人指使?”
赵齐再度抬起手,朝赵汉元指去,然而手未举平,赵汉元身前却挡来一人。
一样的大红贮丝罗纱麒麟袍,补服上的金线辉映初日之光晃糊了赵齐的视线。
“刑司上官,独我赵河明一人。”
玉霖转过身,见赵河明平撩官袍,在其父错愕的神情之中,屈膝跪地。
“我即主谋,毛卿大人,不必再问了。”
他说完,隔着赵齐望向玉霖,口中却道:“臣请革职,下狱论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