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骨龙被牵走了,张药也解下了身上最后一把短刃。
他穿过东苑正门,孤独地朝奉明帝的寝殿走,东苑倒不似皇城重楼无数,他脚程又比寻常人快,大雨中似一道幽影,顷刻间就飘至了天子的寝殿前。
殿内点的灯比平时都要亮,窗纱明透,光照在张药脸上,他如临火宅。
“把门打开。”
殿内传来喑哑的一声,接着,开门的人似乎一时手颤脱了力,门只开了一道缝,殿内炭火熏蒸的血腥气,从狭长的缝隙里争先恐后地挤出,扑向张药的面门。
张药照例跪下,然而膝未触地,便透缝隙看到了浑身是血的许颂年。
四月,竟又烧起炭了。
虽东苑的天子寝殿,是暖阁构造,但地炉早就灭了,司礼监抬来一个巨大的炭火盆,此时就焚烧在许颂年身边。他今日到底穿的是什么衣裳,张药已经看不出来了,只见他伏在地上,凌乱的衣料外裸露的着外翻的皮肤,雨气从张药身边袭入,引来满身痉挛。
奉明帝靠坐在榻上,身前所立除了杨照月,还有李寒舟。
他手握一根浸了水的长鞭,指节处已经绷得发白了,人只顾盯着地面,根本不敢看跪在门外的自家指挥使。
“怎么停了?”
奉明帝的声音传来,伏身在地的许颂年猛地咳出一口血痰,却顾不得缓一口气,仰头望向李寒舟,颤声道:“李千户……继续……”
李寒舟捏紧鞭柄,喉咙里像顶着一块火炭。
他知道张药就在门外,他也知道,张药平时对许颂年虽少有好脸色,但他们之间既是姻亲关联,又有养育之恩,此间如何忍心当着他的面对许颂年下手。
许颂年见李寒舟不动,不得不忍着剧痛催促道:“继续啊……”
李寒舟看向许颂年,他已是披头散发,再无一点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体面,然而满脸所写,却是对李寒舟和张药这两个年轻后辈的担忧。
李寒舟吞咽了一口,强逼自己狠下心,长鞭高扬,炭盆里的火星子顺着那如毒舌一般的鞭风蹿得老高。许颂年闭上眼睛,顶起浑身的力气准备受下这一鞭。
谁曾想,那撕破皮肉的炸响却从他的后背传来,“啪”的一声,划破了整个沉寂寝殿。
许颂年愕然回头,但见张药站在他身后,手握鞭身,暗红色的血渐渐从掌缝中渗出,似无知无觉地,滴落在许颂年身上。
他徒手接下了那一鞭。
“指挥使……”
李寒舟错愕地愣在原地,许颂年却拼命挣扎着转过身,不顾浑身上下如刀切斧砍,促然道:“你进来做什么?还不快滚出去!滚出去啊!”
张药什么都没有说,他沉默地跪下,一把扶住许颂年的身子,将他护在自己的身前。
许颂年原本毫无挣扎之力,此时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反手狠狠给了张药一巴掌,“你要做什么?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张药受下这一巴掌,依旧没有出声,他抹开被许颂年打散的碎发,却把许颂年护得严了。
榻上的奉明帝坐直了身,他脸色潮红,似是高热未退,声音也是哑的,却听得李寒舟等人胆战心惊。
“怎么?看不下去了。朕有没有跟你说过,你若违逆朕的意思,朕不责罚你,朕让他脱一层皮!”
许颂年望向奉明帝,满眼通红地乞求道:“主子,求主子责罚,求主子您放过他……”
“我从来没有违逆过陛下。”
许颂年一把摁住张药的手腕,“苍天啊,你别说了……”
张药却没有回应许颂年,不要命一般地抬起头,直视天颜。
那张苍白而扭曲的脸落入他的眼底,很有意思,他做了十多年的镇抚司指挥使,见过无数次天子,拥有异于常人的眼力,可直至今日,他才真正看清楚奉明帝的模样。
“陛下让我去逼韩渐改供,我去了。”
“可你失了手!你……”
“是。”
张药顿了顿,“我失了手我该死,只要陛下不迁怒我的姐姐,陛下赐死我,我不辨一个字,立刻受死。”
“你说什么?”
这种话,奉明帝是第一次听张药说,一时之间,竟觉此人有些陌生。
张药摁死了身边的许颂年,不容他在阻拦自己,看着奉明帝继续说道:“陛下,这十几年来,我也偶尔失手,每一次失手我都请过死罪,那并非我为了平息陛下的怒气而被迫请死,那都是我的真话。”
这一番话说完,殿内一片死寂,唯有炭火炸响,在奉明帝耳中越来越吵,直至演化为一连串点燃的鞭炮。
“你在问朕要什么?同情吗?你也配!”
他说着,撩开被褥,赤脚下地,几步走至张药面前,指着他的面门呵道:“谁许你说这么多话的,谁许你在朕面前说这些话的!你把朕的尊严丢在三司的公堂上,你还有脸问朕要同情,你是个什么东西,你……”
“我是个罪奴。”
张药垂下眼,看着奉明帝青筋突暴的脚背,平声道“我其实根本不知道我自己做错了什么,但陛下要将我怎么处置,我都无话。”
“你不知道你自己做错了什么?”奉明帝切齿而问。
“你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你不知道毛蘅和吴陇仪传你去三司公堂是要做什么吗?你不知道他们要羞辱朕吗?如今无可挽回,张药,你简直是愚如猪狗!”
张药沉默了须臾,忽道:“在看到邸报之前,陛下知道三司要做什么吗?”
奉明帝猝然哽住。
的确,看到邸报之前,奉明帝也不知道三司要做什么。
事实上不光是奉明帝,连毛吴二人,也是在不知不觉间,被玉霖牵行至当下的境地的。
在她出首自身,自认写下“梧照半死”之前,根本没有人想到她会和春闱舞弊一案有任何的关联。
“我是猪狗。”
张药眼前似乎根本看不见李寒舟,也不觉得此话自辱,他放平了声音,“我请一死,请枭首剥皮,请曝尸道中。”
他说完终于松开了许颂年,朝奉明帝俯身一拜。
许颂年侧头望了一眼张药的背脊,哽咽道:“陛下,他小的时候奴婢没有让他读书,长大以后,更不准许他结交官场。他这十多年来只知听令行事,认的都是死理。他绝非有意损害天威,他实在是不慧,他根本不懂君臣博弈,他不懂啊……”
“我不是一点都不懂。”
张药接过许颂年的话,“我只是斗不过她、们”
那个“们”字,是为遮掩他话中的那个“她”。
天知道,张药说这话的时候,心中有多么畅快,甚至抑制不住地,扯起了半边嘴角。
“哈哈……”
奉明帝忽地笑出声来,接着仰起了头,接连几声笑开,直笑得李寒舟毛骨悚然。
“到头来,反将朕一军,怪朕把你张药养成了个废人,行,行!你斗不过他们,朕亲自来斗,外头那一个个不是都怕朕要病死了,争先恐后地想去把庆阳墙挖开吗?好,好!朕见他们,朕亲自见他们。哈哈……朕有什么不敢见他们的,朕就不信了,朕就不信了……”
话说到最后,奉明帝的声音却越来越小。
不论是张药还是许颂年,甚至一直僵在一旁的李寒舟,都从这个在位二十多年的皇帝口中,听出了一丝胆怯和恐惧。
那一封邸报虽然无法给天子判罪,但却足以让他天威蒙羞。
这么多天奉明帝始终不上朝,不见官员,表面是因为病了,事实上却是因为那满心的羞耻和不甘。
可他若想继续披这身龙袍,继续当这个天子,他就不得不面对梁京百官,原本他还想拖一拖,拖到他想好弹压之策,然而,那一道道请立太子的奏本却令他终日惶惶,坐立不安。
张药不能再用了,至少在他的政治信用,被那封邸报废得七零八落的当下,他不能再自刮几面。
如玉霖所言,他必须要精神矍铄地坐上金门,和吴陇仪、毛蘅、韩渐这些人,亲自斗一场。
“李寒舟。”
“啊,在。”
奉明帝看向许颂年,“朕让你鞭他多少来着。”
“回陛下,一百鞭。”
“还剩多少?”
“还剩……五十六鞭。”
张药已然做好了替许颂年领受的准备,却听奉明帝道:“剩下的免了。回去养着,后日,跟朕回宫。”
第113章 家中女 但我不能只是江家的女儿吧……
仍是大雨连天。
江惠云从官驿取回兄长的家书, 归至赵府门前车马停下,仆妇打起车,一脸忧色地对江惠云道:“夫人可算回来了。”
江惠云矮下手中的家书, “出什么事了吗?”
仆妇忙道:“倒也不是出事……是夫人母家的人来了, 现在花厅子上, 老妇人听说子孙在牢里受了苦,哭得胸口疼,已经昏过去一回, 现下,还不知道缓过来没有……”
江惠云听完看了眼府, 果见江家的车马拥在门前的石狮后面。
她在车上抿了抿唇,收好兄长的家书,也不让人搀扶, 径直下了马车,接过仆妇的伞独自撑开,连穿两道跨门, 直入花厅。
江府原是兴旺大族, 可北方连年叛乱, 上一辈的男人们几乎都填在了北方战场上,到了江惠云这一代,各房虽都有后,但却只有江惠云和其兄长还蹚着前辈的旧路,驻守北方。因此祖宗的荫封逐渐减少,家业渐衰。
江惠云十八岁那一年, 江赵二族联姻,无论在明面还是暗地,这都是江家为从文入仕而推开的第一道门。
那一年江惠云, 什么都没来得及去想,就孤身一人,推开了赵家的那扇门。
时过境迁,一晃已经很多年。年节之间,江赵二府虽来往甚密,却不似今日这般,哭天抢地扑来。江惠云在花厅门口,听了一会儿老母的痛哭,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推开了厅门。
她并没有立即跨槛,而是静静地扫了一眼厅中。
见公公赵汉元并不在,厅内只有赵河明撑尚未全愈的身子,立在江母面前。
他本在养病,恪守作女婿的礼节在众人面前应付到现在,已是心力交瘁。听得门响,扭头见江惠云立在身后,忙几步上前挡在她面前道:“你去后面吧。”
江惠云掏出手绢,擦去赵河明额头的汗水,问道:“你是故意过来挨骂的吗?”
赵河明怔了怔,却被江惠云撇至身后,“看不得这些人没本事做出体面事,还要到你身上来找体面。你出去把身上的衣裳换了,我和他们说。”
“惠云……”
赵河明话未说完,已被江惠云撇出了厅门。
江母见到江惠云,顿时捂着胸口踉跄行来,指着江惠云的额头道:“我们听跟你在赵家的人说了,是你……是你藏匿那个韩渐,让他和那个疯女人一道揭发你弟弟舞弊……”
江惠云闭上眼睛,她心中有怒意,但却深知对着家人发泄无用。
江母的声音越发凄厉,手指也几乎戳上她的额头,“那可是你亲弟弟啊,如今这么的冷天,他一个人在监内受尽大苦,这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啊!你还有脸来见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