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张药。
张药垂下手,对玉霖道:“好了,你说吧。”
玉霖笑了笑,抬头问道:“我问一句,镇抚司报韩渐逃逸可有文书。”
赵堂官捂着脸愣住,但听毛蘅道:“大理寺覆案的时候,倒是没有看到这样文书。”
吴陇仪道:“若有这道文书,郑易之的案子不可能那么快审定结案,有证人走失逃逸,无论如何,都是延后再审的。”
赵堂官忙道:“怕是……怕是整理时遗落在部里,我这就派人回部里去查看……”
“你们想作假补一份上来吗?可惜很难了。”
玉霖说完,垂眼笑了一声:“张指挥使的那一手丑字毫无章法,除了他自己,梁京城里没有一个人能仿一个出来。”
“对。”
张药应下玉霖的话:“我的字丑。”
他说完,竟觉得浑身自在轻松,原来开解自己如此简单,只需当众吐真言而已。
玉霖续道:“既然口说无凭。那么什么抗旨、忤逆的罪名,也不能议了。”
赵堂官愣在原地无言以对。
玉霖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你们刑书大人,已经想尽办法来保你了,可惜你们匆忙审案时,他当时尚在病中,而你们也不信他。否则,一定不会留下这些漏洞,让我拿捏。”
赵堂官情急呵道:“口说无凭……韩渐不也是一样口说无凭,谁知道是不是他为了狡脱逃逸的罪名,谎称有人灭口……”
韩渐在旁道:“下官并非口说无凭。”
韩渐说完,拢起衣袖朝张药走去,“张指挥使,你将才进来,我就想问你一件事。”
“说。”
“你脖子上的勒痕是怎么回事?”
张药陡然明白了玉霖那一句“说真相”的意义。
他是被天子派去灭口韩渐的,他是个滥杀无辜的幽鬼。
他虽然无法开口说这些真相,可三司堂上,玉霖剥去他从前那身满是血污的玄袍,露出了雪衣白底。他有口难言的真相至此似乎也不必他开口,已然要露出来了。
张药抬头,看着韩渐的眼睛。韩渐也适当时冲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即抬高声音道:“可是被一蒙面义士所伤。”
“韩渐!你这是信口雌黄!”
“赵大人你不用急,下官何止这一样证据。”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张药低眼看时,正是那夜皮场庙中,玉霖捅伤他胸肺的那一把。
韩渐道:“这是那位义士交给我的,那夜他搭救我时,曾夺取刺客的匕首,一举将其捅伤。伤口离要害两寸。张指挥使,这是你随身的匕首吧。”
真相呼之欲出,张药接过那把匕首,释然地点了点头。
韩渐后退了一步,再道:“那么,请张指挥使褪衣。”
第106章 背上字 此时,玉霖想抱抱这副身子。……
荆林摇曳, 好冷的一阵雨中来风。
公堂上下,无数门户咿呀作响,堂上众人各自拢紧了衣衫, 连毛蘅也觉得天光暗收, 阴得他骨缝发寒。张药耳边只听到荆林万丛, 连片呜咽的声音。而后烛焰火摇动所有人的影子,火光融化周遭的轮廓,送他回那个原本想死, 去又被玉霖用一条铁链带走的夜晚。
寂夜。
皮场庙。
无人供奉的丑神明,还有被他抱上神台, 手握寒刃的玉霖,此刻兀地浮现在他眼前。
那是这么久以来,他和玉霖最为私近的一次。
她因从来没有握过刀而多少有些紧张, 眼底却又莫名地含着一丝兴奋,似乎并没有多在意他已大半裸露胸膛。那是他的血肉啊,那是他从前最以为最没有意义, 最没有知觉, 最想要想消解掉的血肉啊。
张药扼不住喉咙中的微颤, 喉结上下一动,难忍吞咽。
“你……”
“你教我下刀。”
玉霖的手抚触到他胸膛皮肤的那一刻,他分明觉得很“疼。”
他这辈子有觉得“疼”的时候吗?
也许少年时有,拿刀之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那些眼前的刀斧,鞭棍,甚至那把悬在他头顶, 却一直遥不可及的刀,都难以带给他真正的痛感。他的五感之上,似乎因死意, 而罩上了一层无坚可摧的壳。而她冰凉的手指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划开了那曾铁壳。尖锐的酸刺感突袭识海,流窜百骸,自头颅,至脚趾,也至两股之间……
可她看起来,还在无情无义地寻找下刀地方,也许还在冷静地思考下一手棋下在何处。手指在他的胸脯上渐次游走,他则抑制不住地肩头微颤,最终惹得她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天知道,他要如何告诉玉霖,他……
他……
他搜肠刮肚,无以言对。
陡然间晃见,为了稳住衣不垮尽,那半臂上衣襟似乎勒得有些紧,他才如蒙大赦般地解释道:“没什么,我肩膀有些冷。”
“知道了。那就快一点,你一定要指准了。”
张药怔怔地看向玉霖的手指,勉强压住喉,“嗯。” 了一声。
“我不会犹豫的。”
她的声音又引来他身上一阵寒颤,而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但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问。
刀捅在左锁骨下三寸之地,刀刃没入血肉一寸。
张药仰起头,搜肠刮肚无数次,想要告诉玉霖,他在情欲的囹圄之中,斗如困兽。
然而令他可惧的是,她人在囹圄之外,还有更想做的事。
好比下刀之前,她认真地问他:“张药,你想让世人知道,当今天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想啊。
他很想
他此刻就想。
当今天天子让他视他为家奴,令他唯命是从,让他年年月月,杀人灭口。
既然如此,他当在此处褪衣。
“那么,请张指挥使褪衣。”
张药脑中的声音和韩渐的声音重叠,一时之间思绪尽收,他猛地望向玉霖,那夜送她离开庙时,她说过的话再度回至张药耳边。
她说:“世人不愚。谁人仁善,哪个恶毒,向来是隐约可辨。奈何人敬衣冠,穿着华衣登高台,怎么作戏都是铿锵钝挫,众人鼓掌。可若脱掉华服,揭起台下帷幕,眼见台上人一身赤裸,脚下草泥充台,从前鼓掌的人,此时就算不敢喝倒彩,只看着台上一味沉默,这戏,也就唱不下去了,这人,也就只能下台了。所以不论哪个台上的人,最怕的都是这一日。”
原来如此。
堂上褪的是他张药的衣衫,何尝不是天子的衣衫。
他懂了,那把悬在他头上多年的刀,此刻终于可以如他所愿地要落下来,试图砍断他的头颅。
他懂了玉霖今日为什么送了他一件白衣。活人不必穿丧衣,若这一回他能不死,那他也许就真的可以活下去了。
“张指挥使。”玉霖唤了他一声。
“你没听见吗?”
“听见什么?”
“把上衣脱了。”
张药抬手向衣襟,毛蘅忽道:“等一等。”说完望向韩渐道:“你将才说,说那夜来你宅中灭口的刺客,伤口在什么位置?”
韩渐搭道:“左锁骨下三寸,离要害两寸。”
毛蘅听完,沉吟了一阵,终是点了点头:“好,既然如此,那就对证。”
吴陇仪凑近他耳边道:“老伙计,我不得不问你一句,你觉得当真可以对证吗?若那夜去韩宅灭口的人是张指挥使,那……”
毛蘅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
毛蘅望向吴陇仪,一面抬手,示意书记官暂且停笔,一面对吴陇仪道:“你和我都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了,审理过的案子成百上千,你扪心自问,有像今日这么爽快过吗?”
吴陇仪摇头道:“那倒没有。”
毛蘅道:“我不光要他对证,我还要将今日这一堂的结果,一样不差地,写入明日的邸报。”
吴陇仪笑道:“你也疯了。”
毛蘅道:“总不至于,明日那些读到邸报的人,都要治罪吧。”
玉霖跪在地上,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人力有限,至此她已经力尽,好在但凡起势,总有人推波助澜,她跪在地会心一笑,抬头朝张药看去。
挺好,毛蘅和吴陇仪想揭开一段阴谋,韩渐想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郑易之和江崇山一个释然,一个恐惧。
而玉霖,她做完了她能做的一切,心中松快,想得则很荒唐:她可以看张药的身子了。
是时,张药的手挑解开了白衫上的系带,继而挑开衣襟。
堂中所有人的目光聚拢而来,先入眼中的是他遍布旧疤的胸膛,那些伤痕并非刀枪剑戟所至,而是像一个从诏狱中受过酷刑,偶然被捞出来的人,修养不过一年,又再度被投入诏狱,新伤旧痕迹相互叠加,有的已经淡化,有的才刚刚掉了血痂。而在左面锁骨下三寸之处,赫然是一道乌褐色的刀伤,一半遮在半开不开的衣襟下面,但伤口的位置倒是与韩渐所说,丝毫不差。
解开衣衫后,张药没有在意任何的人的目光,只是低头望向玉霖。
而玉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张药正看着她,她和众人一样,在凝视那在血肉之山上绵延如乱林的伤痕,以及那道几乎可致命的刀伤。继而想起某个夜里别她如蝴蝶的那道人影,想起道上遇见的某个“血人”,想起那个“血人”对她说:“玉霖,求生的路上,你不可能对得起每一个人。”
可能有了那句话,才有了这果断的一刀。
此时,玉霖想抱抱这副身子。
将才那些高高在上,想要纵情审美的兴致虽然还在,却添了些涩意。
她竟有些鼻酸,悄然收回了目光,抬手揉了一把眼睛。
这些琐碎而反常的举动,张药都看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