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蘅侧眼看了赵堂官一眼,将我们进来之前,你说有一个什么旧案要部里提来看一看,如今提来了吗?
“是。”
赵堂官起身,将一封卷宗递给番役,“就是这一卷,请毛卿大人和吴总宪过目。”
毛蘅从番役手上节过卷宗,放在手边道:“若与本堂不甚相关,我也就不细看了,总宪大人看一眼吧。我且先听你说。”
赵堂官应了一声“是。”神情已不似之前那般惶恐,他咳了一声,清透嗓子里浊痰,看玉霖道:“这是去年的一案,因案情有些特殊,倒未有过堂的记录,只在部里存下了这么一卷。”
毛蘅挑眉,“去年的?”
“是。”
赵堂官道:“毛卿大人,总宪大人,不知道可还记得,天机寺失火一案吗?”
他这么说,毛蘅倒是想起了赵河明和许颂年,因为玉霖击登闻鼓,奉上一张御批纸,上书一手虎爪书,竟使奉明帝,将这一部一司,两位要首都拘了起来。
“记得是记得。”
吴陇仪从毛蘅手边取来卷宗,一面翻看一面道:“可这和本堂有什么关系。”
赵堂官道:“请两位大人,看一看最后结案之处。”
吴陇仪闻言,迅速将卷宗翻至最后,毛蘅也倾身过去,与吴陇仪一道查看。
赵堂官继续说道:“此案原本应查那击鼓的女子的诬告,押她受死,谁曾想,押解道中那女子突然发了疯。当街胡言乱语,行状癫狂,无法受审,我等禀明陛下,陛下降了大恩,因那女子是奴婢之身,因此只着本家带回处置。”
吴陇仪听着赵堂官的话,不禁将目光从卷宗上摘出,不安地落向了玉霖。
与此同时,堂上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朝玉霖聚拢而来。
无人说话,唯有赵堂官的声音,一声盖过一声。
“吴总宪问,此案与本堂有何关系。且请总宪大人,看向堂下。此案中的疯女,今日恰在本堂,正是玉霖。”
玉霖抬眼朝穿堂前的门看去,那扇门此时并未锁闭,门扇之后露出赵河明的半截人影。
毛蘅撤回身子,有些不耐烦地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赵堂官道:“下官想问,一个疯妇的话,怎可采信?”
“……”
这一声当堂落下,门扇后的那道人影似乎也因支持不住,而轻轻摇晃。
赵河明知道,跪在堂上的玉霖此时就看着他,但他全然不敢面对。
对于他自己来说,这是他最后能为江赵两家做的事,也是最后一件能为玉霖做的事,他不能让江崇山获谋逆的罪名,牵连赵家。但与此同时,他也不忍心看拼命求生的玉霖再次把自己杀于堂上。若说玉霖呕心沥血造出了眼前的局面,那他赵河明也自认为尽力了。
只是,这一计,令他作呕。
这曾是父亲用在自己胞妹身上的计策,为了逼疯她,父亲眼看着奉明帝将一块石头放在她亲生女儿的手中。年幼的小福不明就里抓着那块石头,只是哭。父亲对奉明帝道:“我知道殿下舍不得,我只有一个妹妹,我也着实舍不得。可是,如若她不疯癫,郁州溃坝的真相,就再也守不住了。只有这一个办法……”
奉明帝听完笑了笑,低头对赵河明道:“河明,帮帮你表妹。”
赵河明浑身僵硬地立在木架前,那个被绑死在架上的女人满眼哀凄地看着他。
“别……不要……河明……不要这样对待我……”
父亲发狠地唤了他一声:“赵河明!你听不明白吗?帮帮你表妹!”
“不可以!不可以小福!河明!求你了……不要啊……”
他在那凄厉的哭喊声中,牵起了小郡主的手,与此同时,也和她一起举起了那块石头……
父亲的声音在耳边想起:“只要她疯了,她的话就没人信了。”
姑母真的被那一块石头逼疯了,疯得带着小郡主一道投了河。
那一天晚上,风雨大作,赵汉元喝了一夜的闷酒。
赵河明跪在无处,狠狠地给了自己一顿耳光。
可又有什么用呢?他已经是个烂人了。
想道此处,他又下意识地抬起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只要我疯了,我的话就没人信了,我的供词,也可以当堂推翻,对吧。”
这一句从堂下传来,说话的人面上挂着一丝浅淡的笑容。
赵堂官愣了愣,随即顶起心气儿道,指着吴陇仪手中的卷宗呵道:“这个案子是陛下钦定的,而你的疯状满城皆知,如今当堂胡言乱语……”
“好。我是疯妇,我胡言乱语,我认。”
毛蘅的太阳穴又是一阵一阵的跳疼,不禁站起身,指着玉霖的额头道:“你认了?你怎么可能认了?你这女子狡黠至极,这会儿又要搞什么?”
“不敢搞什么?”
玉霖抬起头:“既然我做不了认证。那就换一个。”
毛蘅摁住太阳穴问道:“换一个,换谁?”
“今科会试同考。”
“同考?哪一个?”
“韩渐。”
第105章 褪白衣 那么,请张指挥使褪衣。
毛蘅与吴陇仪相觑一眼, 吴陇仪转向赵堂官,“此人你们部里不是已经报了逃离吗?”
赵堂官尚在发怔,并未听清吴陇仪的话。
毛蘅抬手往案面上一敲, 抬声呵道:“老赵!”
“啊……”
赵堂官惊得从座上跳起, 指着玉霖道:“这是她信口雌□□抚司的李千户和我部番役遍寻梁京城内外也不曾……”
赵堂官的话硬生生地被玉霖堵了回去。
“他人此刻就在大理寺外。”
“这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
玉霖回过头, 朝身后的荆林看去,扬高声音道:“何不传进来,替我这疯女, 与江、吴二人对词。”
吴陇仪对抬手指向堂外,对番役道:“你们出去看看。”
番役领命而去。
毛蘅忍不住对玉霖呵道:“你这算什么?算你设的局吗?我等难道都要被你牵着鼻子走?”
折腾到这个时候, 毛蘅等人尚吃了些热食,玉霖水米不进,又跪了整整半日, 人早就乏了。
她呼了一口气,声音也淡淡的:“不敢。”说完看向赵堂官,挑出一丝笑道:“是赵大人判我为疯妇, 供词皆做不得数。这一计阴毒, 不费吹灰之力, 就要彻底要将我抹杀。我能怎么样?我没办法了,我总不能绝望至死,去跳了那城外的运河吧?”
这一番话刚说完,堂外脚步声传来,众人对循声引颈,不多时, 果见一人头带围帽,跟随番役跨进堂内。
吴陇仪道:“既已上堂,就该把围帽摘了。”
韩渐笑来一声:“若不如此, 下官活不到上三司公堂的这一日。”
他说完,抬手摘下了围帽,帽下露出正脸,跪在堂上的江崇山看了,顿时倒吸了一口气。
韩渐拱手行了一礼,直身又道:“三位大人要验明正身吗?”
毛蘅道:“休说这些不要紧的话。你是今科春闱的帘内同考,我问你春闱第一日,贡院里究是怎么回事?你又为何要私逃!”
韩渐并没有回答毛蘅的话,反而转向赵堂官:“那就要问一问,我人不在案时,刑部是怎么判这个案子的了。”
玉霖道:“刑部已经错判了。”
“哦?”
韩渐虽不看玉霖,去默契地接上了他的话,“怎讲?”
玉霖道:“舞弊之文出自张悯,此项已经证实。而张悯作证,她根本不认识那个被刑部判罪的郑易之,反而是受了江家掌事家奴吴宝来的蒙蔽,偶成恶事。”
“那就对了。”
韩渐顺畅地把玉霖话接过来,仰面对堂上道:“三位大人,韩渐身为同考,当夜恰逢镇抚司钦巡贡院,作弊的贡生唯恐罪行被发现,隧将夹带之物掷出考棚,当场诬陷同科,此事为我亲眼所见,因此,韩渐请为贡生郑易之作证,他并未行任何舞弊之事,真正犯下夹带入场,行舞弊之实的人……”
他说着看向江崇山,“是贡生江崇山。”
江崇山和吴宝来早已束手无措,此刻跪在地上,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玉霖道:“韩大人所言,恰为张悯供词之佐证,三位大人,这个案子辩到如今的地步已经很清楚了。不难判了吧。”
赵堂官还想说什么,玉霖忽道:“赵大人还是请住口吧,你冤判郑易之,致使他无端受苦,你已然有罪,不论你是受人指使,还是被财帛收买,又或者你就是刑名不通,辜负圣恩的蠢人,总之,你恬在法司高位,实则一无是处。若你还知道羞耻,就该摘了这乌纱,下来和我跪在一处。”
“你……你这个贱人简直是放肆!”
“你看。”玉霖轻笑出声来,“又骂人我是贱人。”
“你……”
“辩不过女子,你们就骂女子是贱人。遮不住丑事,你们就说揭露丑事的女子是疯子。”
玉霖抬手挽耳发,随意道:“你骂吧,骂也没有用。我以我自己在朝十年刑名官的经历作底,不怕直接告诉你。人证和物证对质到这个份上,除非你们灭了这一堂人的口,否则赵大人,你——”
说至此处,她抬手指向赵堂官的面门,含笑道:“你必然获罪,必然付出代价。”
吴陇仪反手叩下手中的所有卷宗,出声道:“江崇山和吴宝来的罪行可以定了,至于玉霖的罪行……”
吴陇仪又看了一眼那篇舞弊之文,凝眉道:“这一案牵涉的太多,倒要往后再压一压。”
“两位大人难道也疯了吗?”
赵堂官一脸惶然道:“难道……真就这么被这个贱人牵着鼻子走……”
毛蘅此时也觉得“贱人”这两个字有些刺耳,呵道:“什么贱人!她在法司摸爬滚打了多少年,你是知道的,她都让你住口了你还说!”
“她那是不顾伦理纲常,欺君罔上,毛卿大人怎可用她的话来弹压我辈……”
赵堂官被毛、吴二人的话逼得口不择言起来,忽被身旁的番役摁下手腕,他浮躁得厉害,下意识要挣脱,却听那番役低声道:“赵大人,刑书大人让我给您递一句话。”
说完那人附耳上来,赵堂官听完,忙站起身道:“韩渐的供词不能采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