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汉元说着,缓缓跪坐下来,“本官苦心孤诣这么多年,为的都是陛下,放眼整个梁京城,又或是整个大梁天下,怕是再也找不出一人,比本官,更忠贞的了。”
他的话说完,文渊阁虚掩的门终于开了,杨照月走来,亲自搀起赵汉元,“阁老辛苦了,陛下传召,奴婢扶您进去。”
赵汉元踉跄地站起身,连道“有劳。”
杨照月回头看了眼张药,留下一句:“你且在这里候着。”
说完扶着赵汉元进了文渊阁。
阁内已经摆下了一张墩子,可赵汉元人在门前就已经停下了步子,伏身行礼,他本就因久跪而脱力,撑不住身子,叩拜之时几乎匍匐。
“罪臣,请陛下安。”
“罪臣?”
奉明帝笑道:“什么罪啊?”
赵汉元应道:“陛下定什么罪,罪臣就是什么罪。”
奉明帝站起身,负手慢行,直至那方墩子面前,方站住脚步,“朕本来想的是,天亮以后,在金门上召问张药,钦巡贡院所见,而后再与百官共议。不想你倒是先给朕写了个请安的帖子,朕记得你很多年不写请安帖了,陈见云陡然递到朕眼前,朕连觉都睡不着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朕的首辅大人竟然把朕想起来了呀?啊?”
赵汉元额头热汗渐生,叩首道:“罪臣罪该万死,罪臣谢陛下在见张指挥使之前,肯先见罪臣一面。”
奉明帝从赵汉元身旁走过,走至阁门前,一把将本就未锁闭的门推得大开。
黎明时昏暗的天光下,风里轻盈的灰尘宛如游丝。
阶下的张药抬起头,看到了那个他熟悉的身影,像一片幽魂,静静地悬在高处。
奉明帝再度负手,平声道:“朕可以暂时不见张药,但赵首辅总得给朕一个理由吧。”
赵汉元缓缓地转过身,“罪臣不敢欺瞒陛下,罪臣这几日,总是不断地梦见先帝。想先帝仁慈,驾崩前留旨薄葬,陵寝至今再未修缮,然陛下至孝之人定有不忍,臣以为,当重修先帝陵寝,以彰大孝,以敬先灵。”
“哈……”
奉明帝笑了一声,直接问道:“银子呢?”
赵汉元回道:“天机寺的银子,乃上苍所赐,自当为天家所用。”
奉明帝迅速回转过身,“谁来奏请?”
赵汉元再拜:“臣不敢辞,自当亲写奏本。”
奉明帝听完,朗声大笑,一时之间险些站不稳,许颂年忙上前搀扶,谁想奉明帝却撇开了他的手,“你退下。”
说完几步跨到赵汉元面前,蹲身道:“这里没有外人,你也曾是朕的妻兄,朕倒想跟你掏回心窝子。朕问你啊,你的消息的怎么那么快?朕让张药钦巡贡院不过几个时辰,朕都还没见到张药的人,你就来替江家挡灾了。”
赵汉元没有回答,奉明帝兀地抬高了声音,“许颂年,陈见云打死了吗?”
许颂年忙回道:“打了四十板子,人昏过去了。”
“吃里扒外的东西!朕看司礼监就该把他打死!”
文渊阁无人敢回应奉明帝。
赵汉元的手抠着地上的砖缝,指节发白,额上的热汗也冷了。
奉明帝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朕再问你啊,当初户部的陆昭你肯舍,如今江家你怎么不肯舍了?这么害怕朕动江家,你们赵家是有多少好东西存在江家啊?”
“罪臣不敢!”
“你放屁!”
这一声,惊得许颂年和杨照月等人跪了一地。
奉明帝站起身,立在殿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开口时,语气倒是缓和了下来。
“朕不管你们存了多少好东西,朕有的是好东西,黄妃的生辰快到了,朕要赏她一顶金冠。”
赵汉元几乎没等奉明帝的话音落下,便接起道:“自当有人敬献娘娘。”
奉明帝听罢,顿时笑开来,“行,朕看看,你赵首辅的话灵还是不灵。先起来吧。”
“臣谢陛下恩典。”
赵汉元说完,撑着地面刚直起一条腿,忽听奉明帝又道:“春闱舞弊一案,朕会着张药移案至刑部审理,你的儿子受过刑,今未好,朕替你想过了,他不沾此事,你怕是更便宜。”
赵汉元复跪下道:“是,臣只恐场内有变数……”
奉明帝道:“朕料理,没有变数。你且回去。杨照月,传张药进来。”
第89章 解谜团 谢天谢地,也谢她自己。
张药入文渊阁时, 炉内香已换做了提神醒脑的冰片,奉明帝立在炉边亲自燃香,许颂年垂手立在一旁, 二人叙话并没有让张药回避。
“朕这个老伙计还是要面子。”
奉明帝挑着炉中的香灰, 语调随意, “给朕还钱就还钱,还要奏请,替先帝修灵。”
许颂年道:“修灵之事可缓, 要紧的是户部能将这百万从此银丢开,陛下得尝所愿, 还有什么不能饶恕的呢。”
“是了。”
奉明帝深嗅一阵香烟,续道:“等那一百万两天机银吐回内廷账上,朕倒是要查一查, 你许颂年给朕做的账。”
“是。”
奉明帝撇了许颂年一眼,笑道:“怎么,你也和户部一样, 给朕弄了一手烂账?”
许颂年陪笑道:“奴婢岂敢。”
奉明帝也笑开了, 一不留神香挑便掉在了地上, 张药弯腰捡起,抬手奉上,奉明帝这才道:“啧,把你忘了,昨儿贡院到底出了什么事?”
张药回道:“回陛下,贡生郑易之的号舍前, 查出夹带。但春闱同考官韩渐,指认那夹带之物乃贡生江崇山所藏。”
“韩渐?”
奉明帝与许颂年对视了一眼,叹了一口气道:“哦, 还真有这么一个变数。”
奉明帝说完,抬手一点一点地搓着指尖的残香,沉吟一阵,又道:“这件事,移给刑部去查,但是韩渐这个人,先放在你们镇抚司审,他要肯翻供,也就罢了。”
“若他不肯?”张药问道。
“不肯?”
奉明帝摆了摆手手,“不肯就把他的口供抹了。”
奉明帝说完,张药却沉默不应。
许颂年见此忙倾身向张药道:“听明白了便去办差吧。”
张药仍然跪在原地,一动不动,须臾后忽地开了口,向奉明帝问道:“可以问陛下一个问题吗?”
许颂年一惊,轻斥道:“放肆!”
“让他问。”
许颂年追至奉明帝面前,急声道:“陛下,他糊涂,奴婢会跟他说明白……”
谁想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张药已再度开口,“陛下是想抹去韩渐的口供,还是处死韩渐这个人。”
“张药!”
许颂年眉心乱跳,“御前怎有你说话的资格!还不退下!”
“行了!”
奉明帝猛拍了一把面前的书案,许颂年不得不止下声音。
张药将手按在膝上,直起腰背,但他并不能直视奉明帝,目视地面,平声道:“我只是想请陛下明示。”
“‘你’?”
奉明帝声量猛抬:“‘你’是谁?!”
许颂年几乎扑跪于奉明帝面前,“求陛下息怒……”
奉明帝指着张药道:“你没看见他在逼朕吗?朕何等仁慈啊,朕什么时候让他杀过人?啊?朕说的是,抹了韩渐的口供,朕说得不明白吗?他以前听得懂今日听不懂了?他想干什么?想他姐姐死吗?”
是时,天已大亮。
文渊阁内还点着灯。
好一个见不得光的地方。
张药回想奉明帝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下的每一道指令,的确没有一道带着“杀”字的指令。既然如此,十年来,他为什么会杀了那么多人。
君王仁慈,酷吏无情。
为什么会成了这样?为什么面前的天子可以自赞仁慈,心安理得地建他的祠堂,而他却困在一片死静的坟场里,喊不出声音,哭不出眼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凭什么?
玉霖常常这么问,此时文渊阁内,他竟然也想向天子问出这三个字。
“张药,朕不是只有你这么一个奴隶。”
“陛下……”
许颂年的声音响起,“奴婢求您……不要这样说。”
奉明帝低头,见许颂年已匍匐至他脚边,话是不敢再说,只顾接连叩首,以求主人怜悯。
那额头磕地之音,一声一声打在张药心头,张药看向许颂年,他不可怜自己,但他很可怜这个姐夫。他闭上眼睛,暗暗呼出一口又腥又酸的浊气,终是慢伏下身,口中改换自称,请罪道:“罪奴万死,请陛下赐罚,求陛下不要牵连罪奴的姐姐。”
奉明帝冷笑了一声。
良久,才对张药吐出三个字:“先办差。”
另一边,随着朝阳的光透过厚云,扑向张家院落,杜灵若急促地叩响了门环。
玉霖打开院门,迎面看见了一张发皱的纸。杜灵若上期不接下气地站在门口,“看……快看看……”
玉霖迅速扫过那张纸上的文字,切声问道:“哪里来的?”
“贡院……贡院门口药哥给我的,让我……交给你……”
“他还有别的话吗?”
“有……”
杜灵若吞咽了一口,总算是捋平了气息:“他说,他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