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都看过去,丽嫔身后的掌事女官素玉疾步上前,拜道:“薛禄此言不虚。自公主得了封号之后,各宫都有贺礼送来,娘子总要还礼,便命奴婢将这手袋作为给敏宸妃娘娘的还礼送去玉芙宫。奴婢在去玉芙宫的路上也确是碰上过薛禄。只是娘子刚得了这手袋时,自己也爱不释手,曾把玩过半晌。娘子既不曾染病,想来敏宸妃娘娘的天花也与这手袋无关。”
她回话无比沉稳,颇有掌事女官的气度,众人一时都沉思不言。
恭妃端详着她,亦思量了一会儿,淡淡道:“你倒是个忠心的,会将丽嫔往外撇。只是这手袋到丽嫔手中时或许干净,却不等同于丽嫔往外送时也干净。”说着她语中一顿,睇了眼丽嫔,“妩贵姬的事不清不楚,你想让丽嫔脱罪,这么两句话恐怕不够吧?”
丽嫔惊然起身:“恭妃娘娘您……”她望着恭妃,张了张口,道,“陛下已说臣妾无罪,娘娘何以……”
“陛下说的是昔日证据不足。”恭妃平静地看着她,“况且本宫只是提个疑点,你慌什么?”
丽嫔面上血色尽褪,在众人的注视中僵了半晌,惶然下拜:“臣妾断无加害娘娘的道理,陛下明鉴!”
皇后看看恭妃又看看丽嫔,沉吟道:“丽嫔所言倒也有理。昔年的妩贵姬到底是丽嫔身边出来的,但敏宸妃……”她摇摇头,“平素与丽嫔都没什么往来,遑论结怨,更不会是争宠。”
……自然不会是争宠。
丽嫔如今虽重新得了嫔位,却只安心陪着公主,皇帝也从不翻她的牌子。她若要争宠,需要对付的人可太多了。
文昭仪静思了片刻,复又问:“这手袋是从何而来的?本宫瞧着倒像罗刹国的东西,丽嫔……”她低了低眼帘,“本宫并非瞧不上你,只是以今时今日的局面,你不像能得这样的赏的。”
终于还是到这一环了。
卫湘屏息垂眸,静等山雨袭来。
丽嫔咬了咬牙,再行一拜:“大约是哪位姐妹送的,臣妾只瞧着好,便献与了敏宸妃娘娘,倒也不曾过问是何人所赠。”
文昭仪说:“那查一查你房里的档便是了。”
丽嫔垂首:“是,臣妾愿亲自取来,以供查证。”
语毕她又拜,继而拎裙起身。卫湘一直看着她,她起身时二人视线又一次相触,卫湘忽地一阵心悸——她在丽嫔眼中看到一缕不曾见过的决绝。
她猛地意识到什么,一瞬的踟蹰之后便将心一横,起身福道:“这手袋若非陛下也赏过丽姐姐,想来便是臣妾所赠的那一只了。”
丽嫔蓦然回身,咬紧牙关:“才人胡说什么?才人于我有大恩,才人所送的礼我样样记得,何时有过这样的手袋?”
第64章 信重 “陛下只当是疼臣妾,遂了臣妾所……
她们当众各执一词地吵起来, 引得众人都流露诧异。
其中恭妃紧盯着丽嫔,容承渊、凝贵嫔则屏息看着卫湘;皇后董氏则在看皇帝的神色,文昭仪忧心敏宸妃, 对这争端唯有烦躁;清妃淡泊依旧,不喜不悲。
丽嫔神色紧绷,卫湘心绪难辨叹了口气:“还请丽姐姐悬崖勒马, 莫要坐实了这欺君之罪。”
丽嫔只想堵住她的嘴:“我岂有……”
“公主或许可以有一位戕害宫嫔的母亲,却绝不能有一位欺君的母亲!”卫湘盖过她的声音, 直戳软肋的威胁让丽嫔猛地噤了声。
卫湘见她一时不敢再说了,轻轻一叹, 口吻放缓, 又言:“更何况这局既是冲我来的, 姐姐便是豁出命去护我又有何用?自还会有新的麻烦找上门来。”她说着, 似笑非笑的视线扫过殿中众人, 不疾不徐地悠悠续言, “不如今日便在这里论个明白, 也好教那背后的小人知道, 我虽无害人之心,却也不是任人欺负的。”
语毕她敛裙跪地, 向帝后深拜:“陛下, 这手袋是臣妾赠与丽嫔姐姐的。丽嫔姐姐没道理毒害敏宸妃娘娘, 但臣妾……”她轻笑一声, “看来至少在这幕后主使眼中,臣妾是有理由害敏宸妃娘娘的。这是与不是, 臣妾也无意争辩,只有几句话不得不问问这两位宫人。”
楚元煜缓缓摇头:“你不会害敏宸妃。”
卫湘倒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不由一滞, 恭妃在旁劝道:“比起丽嫔,敏宸妃与卫才人倒都是宠妃了,还是问个明白的好。”
楚元煜无声地缓了口气,这才说:“问吧。”
卫湘复又一拜,而后起了身,走向从玉芙宫押来的那宫女,在离她只一步远时才停下脚,居高临下地笑睇着她:“你在这儿跪了这许久,我倒还不知你的名字。”
那宫女忙回道:“奴婢兰燕。”
“兰燕,是个灵巧的名字。”卫湘噙笑,“你是哪年进的宫,哪年去的敏宸妃身边,先前又在何处当过差,家里还有什么人?”
兰燕哑了哑,一一回话:“奴婢是七岁进的宫,距今恰是十年。三年前拨去的玉芙宫,先前一直在尚宫局做事,家里……”她言及此处,卡壳了一下,眼眶蓦地红了,“去年年末,奴婢家中遭了雪灾,一家子都没熬过来,只剩奴婢一个了。”
始终淡然的清妃听到这话看了她一眼,流露怜悯:“可怜见的。”
“是啊,可怜见的。”卫湘顺着清妃的话唏嘘一句,继而微微侧首,看了眼文昭仪,“只是昭仪娘娘适才还说让你想想九族,看来是也不怎么顶用了。”
她说着转身落座回自己的位子上,神情整肃道:“我问你,好端端的,何苦烧了那手袋?若是觉得敏宸妃娘娘的病与那手袋有关系,怕自己说不清楚,丢了、埋了,拆成散碎珍珠扔去各处,哪一样不比烧了强?”
凝贵嫔笑道:“是啊,珍珠又不是纸,烧也不易烧尽,这算什么古怪法子?”说着瞥向兰燕,“倒像故意引人去瞧,抛砖引玉呢。”
兰燕慌忙摇头,瑟缩叩拜:“贵嫔娘娘明鉴!奴婢是一时慌了阵脚,不曾想那么多……”
“好,姑且信你。”卫湘不与她纠缠,目光一转,看向薛禄,“你呢?好好在尚宫局当着差,怎的就那么巧,正好在丽嫔姐姐差人往玉芙宫送东西时迎面碰上,又恰好注意到这一件?说说吧,原本是打算如何祸水东引,想在哪个时机指认我收买了你?”
话没说完,她就眼看着薛禄整个人都虚了。这实在好笑……卫湘心底那股享受玩弄对手的兴奋劲儿又涌起来,她笑看着薛禄,欣赏他每一分细微的慌张。
……他当然是慌死了。
她猜,按照他原本的打算,接下来的发展应是皇帝先下旨去查丽嫔宫中的档,查出这手袋的确是她瑶池苑出去的,将疑点真正落在她头上。
然后呢?或是在这其间顺势再揪出别的人,又或是薛禄注意到这手袋的经过本身就有些古怪,那就会有人跳出来点出疑点……无论如何,总归会有法子攀咬到她身上。
可现在她自己先跳了出来,先发制人地质问薛禄何以会“恰好”注意到这手袋,又直接问他打算如何攀咬她,他若再按原先的打算说,听着可就不那么真了。
不过这薛禄倒比卫湘预想的沉得住气,他的心虚与彷徨只持续了不多时,便重新振作起来,带着满面震惊对卫湘怒目而视:“才人娘子……您当日一再说不会牵连尚宫局上下,奴才帮了您,怎的您竟如此过河拆桥?!”
哦……开始了?
卫湘一哂:“你继续。”
薛禄切齿:“才人娘子既翻脸不认人,奴也不必包庇娘子了!”他忿忿叩拜,“这手袋确是出自瑶池苑,却并非陛下先前赏卫才人的那一只!而是此番罗刹国所献之物中也有只差不多的手袋,卫才人着意去尚宫局调换过,当日与奴一同当差的几名宫人皆可作证!”
“改口改得如此彻底?”卫湘笑音轻蔑,“我提醒你一句——这手袋中间还可还经了丽嫔姐姐的手呢。你若想说我蓄意谋害敏宸妃,可要解释清楚丽嫔姐姐怎么没事。”
薛禄冷笑,反唇相讥:“丽嫔娘子缘何无事,才人娘子最是清楚,何以反过来问奴?”
恭妃挑眉:“你是说丽嫔与卫才人合谋加害敏宸妃了?”
薛禄高声道:“娘娘明鉴!”
“好啊。”卫湘嗤之以鼻,“你说还有人证,都是谁,一并带过来吧。让我听听我是如何布局加害敏宸妃娘娘的,又许了多少好处,竟能让你们一个个都冒着谋害皇嗣的死罪来跟着我淌这浑水!”
众人都看向皇帝,静候他的反应,容承渊屏息沉吟,轻道:“陛下,奴带人去审。”
他边说边似不经意地乜了眼卫湘,卫湘自明其意,却还是道:“陛下,臣妾不怕与他们当面对质,今日非将此事分说清楚才好!”
楚元煜眉心倏皱,大显厌烦:“分说什么?”他不耐地摇头,“卫才人素来忠心,断不会做戕害皇嗣之事。此事不过一场闹剧,朕不想再听,皇后身怀有孕也不宜劳累。”说着他用力按了两下太阳穴,“都回吧,御医自会照料敏宸妃。与此相关的宫人……”他淡漠地一睇薛禄,“容承渊,审出幕后主使,一应杖毙,不必再回朕。”
满殿嫔妃无不倒吸冷气,清妃诧异道:“陛下竟如此偏爱卫才人?”
恭妃也急急劝说:“陛下如此未免太过草率,事关敏姐姐与皇嗣,臣妾看还是……”
“恭妃。”皇帝语声骤然冷冽,一记眼风扫过去,恭妃只觉如坠冰窟。
皇帝审视着她,眼中并不见怒色,却也寻不到温度,就仿佛戴了一张毫无感情的面具,他一字字道:“你爱女心切,盼着公主只有你一个母妃,朕心里有数,也不欲怪你,但你不能因一己私利如此兴风作浪。卫才人与此事无关,朕只再说这一次。”
恭妃眼底震荡,惊惧随着他的话深入骨髓。她只觉自己是硬撑着听他说完的,待他话音落定,她便再撑不住,惶然下拜,连呼吸都发冷:“陛下……陛下明鉴,臣妾没……”
“小湘。”皇帝转向卫湘,卫湘原正怔怔望着他,这一下恰与他四目相对。
只这一转眼的工夫,他眼中的冷冽已尽数褪去了,看向她的眼中又是她所熟悉的温柔与怜惜:“你什么都不必解释,你受惊了。”
……卫湘确是受惊了,但是现在才受惊的。
她从他对恭妃的话里才知他对六宫纷争有多清楚,便不禁开始怀疑:那她先前做的事呢?
殿中的一众嫔妃也都吓着了,因皇帝“怜香惜玉”的名声人尽皆知,素日待人也确是宽和,从未有人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此时个个噤若寒蝉。
清妃倒是反应快些,缓了一缓,轻声道:“陛下……卫才人忠君,宫中无人不知,陛下信得过才人也是应当的。只是此事关乎皇嗣安危,又关乎敏宸妃这样的高位妃嫔……陛下便是不怕敏宸妃对卫才人生出误会,也需给谆太妃一个交待。若一味地只顾护着卫才人,来日恐怕谆太妃也要对才人有所不满。”
卫湘细品着她的话,觉得句句在理,垂眸颔首道:“清妃娘娘所言甚是。能得陛下信重,臣妾感动不已,但臣妾身正不怕影子斜是一回事,此事要有个交待堵住悠悠众口是另一回事。臣妾不愿后宫因臣妾之事再起猜忌,情愿当众说个明白。”
她语中一顿,下一句的声音软了许多,似他听惯了的撒娇:“陛下只当是疼臣妾,遂了臣妾所愿吧!”
“你……唉!”楚元煜无可奈何,苦笑摇头,终是吩咐容承渊,“带薛禄去尚宫局指认那些宫人。”
第65章 偏宠 “传旨,赐福公主三百户食邑。”……
容承渊欠身应了声“诺”, 便带着十余名宦官、押着薛禄气势汹汹地去了。
皇帝端坐在那儿,纵使低垂眼帘也遮不住眉宇间的冷冽。那张素日温润的俊朗面孔便平白多了一股狠戾,让人望而生畏。
恭妃仍跪在地上, 几度怔怔望向皇帝,似乎想说什么,但都没说出来。
四下里鸦雀无声, 因皇帝不再开口,嫔妃们无形之中便有了种默契, 全然只当没看见恭妃,无人会傻到非在这时候为恭妃求情。
卫湘大约是现下唯一还能为恭妃开口的, 但她自是不打算说什么的。
她知道恭妃对她并无针对, 只是冲着丽嫔去的, 可一来宫里本就不容两头讨好的老好人, 她既与丽嫔交好, 与恭妃便注定是敌非友;二来恭妃虽不是冲着她来的, 却也不会不知道若这局真成了, 丽嫔或是再无翻身之地, 她却珍珠手袋的源头才更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
恭妃既不在乎她的死活,她又何必在意恭妃的颜面?
她现下只拿不准, 在这牵扯众多的一场布局里, 恭妃当真只是想浑水摸鱼除掉丽嫔么?抑或是这全然出自恭妃之手?那便意味着恭妃实际也是冲着她来了, 或许早在她出面帮丽嫔说话的那一日, 恭妃便连她一起记恨上了。
卫湘心下暗暗盘算着这些,其余诸人也各怀心事, 殿中安静得针落可闻。
少顷,容承渊带着人回到殿中,众人定睛望去, 见除了薛禄之外还押了六名宫人回来,共事两个宫女、四个宦官。
六人进了殿就都跪地问安,接下来自不必皇帝开口问话,容承渊扫了眼宋玉鹏,宋玉鹏便上前道:“说说吧,卫才人真去你们尚宫局换过什么手袋?”
跪在最前头的是位有些身份的女官,叩首道:“是。”
宋玉鹏轻笑:“因天花下旨封存的东西,卫才人要换,你们就给了?”
“奴婢一时糊涂。”那女官很是沉稳,声线听不出分毫心虚,“卫才人得宠,宫人们都想与她结个善缘,更何况她又许以重金……奴婢便想一个珍珠手袋,又不像香囊、吃食一般容易藏污纳垢,就给了她。”
宋玉鹏接着问:“你就没问问她缘何要换那手袋?”
女官回道:“她说自己手里那只不慎勾开了线,脱了两颗珠子,不便再用了。”一边说,一边看向侧旁侍立的一名宦官。
这宦官是御前的人,方才随容承渊前去尚宫局押人,顺便取了证物。现下他见这女官提到了这手袋,就托着托盘行至帝后面前,托盘中果真是一只差不多的珍珠手袋,但正当中开了线,珍珠少了两颗。
凝贵嫔不快道:“也就是说,卫才人去换了这沾染天花的手袋,因是一换一,瑶池苑那边就不需记档。然后她将此物送给丽嫔,却又是与丽嫔串通好的,所以丽嫔自己并未用过,就拿去送给了敏宸妃,从而使敏宸妃染病。而你们尚宫局——”凝贵嫔冷笑一声,“你们尚宫局只是‘一时糊涂’给卫才人行了不该行的方便,说破天也就是察觉了异样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倒很会给自己脱罪。”
那女官面对她的讥嘲依旧不慌,目光坚毅,倒显得大义凛然:“奴婢只说自己知道的。至于察觉异样……即便真是有,奴婢们也不能仅凭揣测办差。”
凝贵嫔冷睇着她:“女官真是避重就轻的一把好手。须得知道那批罗刹国来的东西乃是陛下下旨封存的,你即便只是帮卫才人偷梁换柱也是抗旨。”说着又是轻笑,“但你最好还是盼着这抗旨的罪名能坐实,否则你就是欺君了,罪加一等!”
清妃皱了皱眉:“凝贵嫔这话,倒像认定卫才人已无罪了,事情可还不清楚呢。”
“还不清楚么?”凝贵嫔冲清妃笑道,“陛下都说不是卫才人了。臣妾才疏学浅,只知陛下圣明,不懂其他。”
“你……”清妃不由语结,余者因不料凝贵嫔会如此咄咄逼人,一时都神情复杂。
卫湘此时不好说什么,心下却对凝贵嫔很是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