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背对着他,背影婀娜。面前的茶榻上,榻桌已挪走了,堆放着数只锦盒、漆盒,颜色大小皆不同,像是各式各样的礼物。
卫湘嗤笑道:“陶采女便罢了,与咱们都熟悉,又正是爱玩闹的年纪,我也盼着她能同去行宫。可这康贵人、宋美人……平素连话也没说过几句,只怕连陛下也知道我们并不相熟,这会子巴巴地送礼来让我帮着请旨,我又如何开口呢?”
说着她叹了口气,摇着头道:“琼芳,你带着轻丝和廉纤一道将这些都送回去吧,连陶采女的也送回去,告诉她们这忙未必帮得上,那就没有收礼的道理;便是帮上了,都是自家姐妹,我也不能为这样的事收礼。”
琼芳想提醒卫湘圣驾已至,却又不敢抗旨,只得屏息应了声:“诺”。
卫湘忽闻清朗笑音:“哈哈哈,容承渊,告诉陶氏,一并去行宫避暑。”
卫湘倏然回头,连忙福身施礼:“陛下……”
楚元煜上前扶住她,视线越过她的肩头,落在那些五颜六色的盒子上,眉眼含笑:“收到什么好东西了?”
“都要退回去的。”卫湘低眉呢喃。
楚元煜仿若未闻:“我们一起看看。”
语毕他经过她的身畔,来到茶榻前。卫湘转过身,望着他不明就里。
楚元煜的目光只定在那些礼物上,伸手揽在她的腰际,口吻懒懒的:“看看谁送的合眼缘,就让她去行宫,然后咱们一起分赃,你看怎么样?”
“陛下!”她嗔怪地推他,忍不住发笑。
“哈哈。”他在茶榻上坐下来,握着她的手,仰头看着她,“那你说说,送礼的这些人,还有哪个是你想带着一道去的?多待几个也无妨,能给你解解闷也是好的。”
卫湘凝神想想,与她相熟的嫔妃之中,凝贵嫔、丽嫔、杨才人、孟宝林原就在随驾的名单上,闵淑女随侍谆太妃,理所当然地会去,陶采女适才也加上了。
她便摇头:“有陶采女就很好,旁的也没谁了。”
“好。”楚元煜不再多问,只又吩咐容承渊,“告诉他们,让陶氏住得离小湘近些。还有凝贵嫔与丽嫔,都分到小湘附近的宫室去。”
卫湘连忙阻止:“不可!”
楚元煜转回头来:“怎么?”
卫湘含笑:“臣妾有凝姐姐和陶妹妹就行了,丽姐姐还是离恭妃娘娘近些才好,不然恭妃娘娘要见公主也太麻烦,天这么热呢。”
楚元煜颔首笑说:“也罢,还是小湘心细。”说着又睇一眼容承渊,容承渊不必他再多言,便躬身揖道:“诺。”
卫湘则看一眼琼芳,示意她将那些礼物尽数撤了出去,带着人一一归还,傅成随之进了屋,将榻桌搬回茶榻上。
而后又有积霖进来上了茶与点心,楚元煜方安坐下来,卫湘却行至书案前翻了翻,找出一本册子,折回来递给他。
楚元煜端着茶盏才喝了一口,见状不解道:“这是什么?”
卫湘羽睫轻眨,樱唇含笑:“陛下都有月余没查臣妾的功课啦。”
楚元煜蓦地一笑,险些呛了茶,忙放下茶盏接过册子,失笑摇头:“忙得忘了。”
说罢他便拉她坐到身边,认真为她看起了功课。
每逢这样的时候,卫湘心下总有些抱憾,因为他的学识的确是既广博又扎实的,也属实是个温和有耐心的好老师。可她却只能让他给她讲些无关痛痒的诗文,诸如四书五经、史书政书那些她只得私下里与两位女博士请教,不敢让他知晓分毫。
她只得安慰自己:纵使只是诗文,她也总归跟着他学了些。
卫湘素来好学,每每听课的时候总觉时间过得极快。外头的座钟在九点整又报了时,但二人全神贯注,都不曾注意。
直至临近十点,一行人匆忙而至,既有太医、医女,也有宫人。他们风风火火地赶进临照宫,又半步不停地赶往瑶池苑,直至在瑶池苑门口被御前宫人挡了去路。
走在前头的女官正要好好解释,御医田文旭急躁地推开她,三言两语说明来意。
月门外的两名宦官神色立变,左边那位颤声道了句“稍候”,立时往屋里赶去,
卧房中,楚元煜正与卫湘讲着那句“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①”在后世诗文中的多番化用,忽见宫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便皱了眉。
那宦官也是个会察言观色的,察觉天子不快,忙跪地一拜,方颤声道:“陛下,出事了!”
楚元煜眼底一沉:“何事?”
那宦官直起身,迟疑地看了眼卫湘,楚元煜即道:“不必瞒才人。”
便听那宦官说:“敏宸妃……敏宸妃自昨晚起便起了高烧,初时只当是孕中小病,直至方才,颈间起了……颈间起了红疹。田御医忙去看了,说是……是天花!”
“什么?!”楚元煜霍然起身,卫湘眸光一凛,同样猛地站起来。
那宦官已再行深拜下去,伏于地上,连大气也不敢出。房中旁的宫人亦屏息,屋里静得针落可闻。
敏宸妃不仅身居高位,更怀着六个月的身孕,怎的偏生是她……!
一时之间人人都陷在这般震惊中,容承渊循循沉下一息,上前两步:“陛下,兹事体大,不免阖宫惊动,还需陛下拿个主意。”
果不其然,他这厢话音才落下,就又有一宦官进了屋,拱手禀说:“陛下,皇后、恭妃、清妃求见。”
卫湘一听,知道今晚会来的绝不只这三位,忙说:“瑶池苑地方小,正殿宽敞些,快去让那边置上冰山,皇后娘娘有着身孕,莫要热坏了!”
话不及说完,她的手已被握住。待吩咐完这些,她侧首望向他,他眼中有些感念:“多谢。”
卫湘迟疑一瞬,即反握住他的手,宽慰他道:“陛下放宽心……敏宸妃娘娘吉人自有天相,腹中皇嗣更有神佛庇佑,不会有事的!”
她说着这样的话,自己的手却在打颤,看起来就像她本已慌极了,却非要逞强,强撑着心力在支持他。
她急他之所急。
……她知道他现下顾不上这些,但事后想起来,总会再记她一个好处。
第63章 手袋 “才人胡说什么?才人于我有大恩……
临照宫的正殿称仪华殿, 已有十数年无人居住,但楚元煜登基后曾修葺过一次,当下仍一切如新, 一应家具陈设也都齐全。
宫人按照卫湘的吩咐赶去准备,卫湘与楚元煜亦不耽搁,即刻往那边赶去。他们入殿时, 皇后、清妃、恭妃都早已到了,在殿门口又恰碰上文昭仪与凝贵嫔结伴而来。
凝贵嫔的神色尚算平静, 但文昭仪自在东宫时就与敏宸妃交好,急得脸色都白了, 眼眶也红着, 显是刚刚哭过。
见了皇帝, 她勉力克制着情绪见礼, 楚元煜也知她与敏宸妃私交不浅, 出言宽慰道:“敏宸妃身体一贯康健, 昭仪放宽心。”
文昭仪沉沉地应了声诺, 便一道入殿去。
入了殿自不免一番礼数。礼罢, 众人都落了座,皇后向卫湘颔首道:“才人安排周全, 有心了。”
楚元煜问道:“敏宸妃如何?”
御医田文旭与几名太医都在一旁候命, 听得皇帝问话, 田文旭忙上前, 禀道:“敏宸妃娘娘确是沾染了天花,只是现下病症还不重。”
楚元煜又问:“可会伤及胎儿?”
“这……”田文旭滞了滞, 喟叹摇头,“这不好说。臣等必将尽心医治,只是……”说着又叹一声, “臣不敢欺君,天花素来凶险,于成人尚是如此,遑论胎儿。”
这话说得众人心里都沉了,楚元煜也只得道:“勉力医治。”
御医太医们恭肃地应下,皇后又嘱咐了他们一些话,便让他们回去仔细照料敏宸妃了。
这其间,又有数名嫔妃陆续到场。她们虽位份还低,也做不得什么主,遇上这种大事却不敢不来一表关切。因此真是多亏卫湘让人收拾了仪华殿,若只在瑶池苑的堂屋,那真是万万坐不下的。
文昭仪自太医回话时便拧着眉,待他们告退,心下仍越想越觉奇怪,终是启唇道:“陛下,臣妾实在不明敏姐姐何以沾染天花?自皇后娘娘与敏姐姐有孕,长秋宫与玉芙宫的防范便是最严密的,不仅宫人不得随意出入,进出的一应物件也都反复查验,样样都要将来路追查个明白。如此严防死守,怎的还是让敏姐姐沾染上了?”
恭妃叹息:“这病看不见摸不着的,哪说得清这些?”语毕又转向帝后,抿唇道,“稳妥起见,臣妾已命人去玉芙宫彻查了,近日进出玉芙宫的宫人、物件都需再查个明白,只是……”她顿了顿,面有难色,“也未见得真能查出什么。”
皇后宽和道:“查了总比不查让人安心,恭妃有心了。”
这话才说完,外殿忽传来些响动,众人一时听不真切,便都望去,只听是宦官呼喝道:“快进去!”
随着这声喝,一宫女被推进屋来,抬眸看了眼殿中众人,忙瑟缩着下拜:“陛下圣安!”
虽只是一句问安,众人却都隐觉出几分心虚,皇后黛眉蹙起:“这是怎么回事?”
那宦官上前一揖,禀道:“奴奉恭妃娘娘之命去玉芙宫彻查敏宸妃娘娘沾染天花的缘故,才到后院就闻到一股焦糊味,循着味道找过去,这丫头正慌里慌张地烧东西呢!”
他说及此,随在身后的小宦官上了前,双手捧着托盘,托盘里放着一物,已有一半烧得焦黑,另一半仍是莹白。
卫湘才看见那物,神色便是一凛。她看向丽嫔,丽嫔盯着那物,也正满眼愕色。
文昭仪锁眉:“好好一个手袋,烧它做什么?”
“奴婢……”那宫女跪伏在地吞吞吐吐。
这副模样实在教人起疑,文昭仪眼底冷下去:“莫不是这东西与敏姐姐的病有关?”
“没有!”宫女重重叩首,矢口否认。
文昭仪拍案而起:“那你便说清楚,好好的东西烧了做什么!本宫告诉你,此事不仅事关敏姐姐,更关乎皇嗣安危,若他们真有什么差池,想想你的九族!”
她虽疾言厉色,说到最后却带了哭腔。她平素又惯是和气的性子,众人见状皆知她是忧心敏宸妃,不免动容。
清妃温声道:“昭仪莫急。”语毕也看向那宫女,“圣驾面前,还不快说个明白?”
那宫女浑身颤抖,离得近的嫔妃几能听见她齿间的咯咯细响。眼见瞒不过,她磕了个头,不及说话,眼泪便已流下来:“陛下恕罪!这手袋……这手袋恐怕便是敏宸妃娘娘得病的缘故!”
“‘恐怕’?”皇后捉住这个用词,面有惑色,“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何来‘恐怕’?”
那宫女复又磕了个头,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是……是奴婢糊涂。前几日有个尚宫局的旧识找到奴婢,说是……有个发财的差事,问奴婢干不干。奴婢问他是什么差事,他便说……便说……”
她说到此处,再没底气说下去,文昭仪愈发急了,喝道:“来人,押下去动刑,速速问个清楚!”
“娘娘恕罪!”那宫女满目惊恐,终不敢再瞒,竹筒倒豆子般地全招了,“他说敏宸妃娘娘新得了一只珍珠手袋,问奴婢见过没有,又问敏宸妃娘娘用没用过。奴婢说不曾见过,他便说要奴婢寻个机会将这手袋献与娘娘,便给奴婢二百两银子!”
“那你便听了?!”文昭仪站在那儿,满目的不可置信,“敏姐姐有着身孕,你怎么敢?!”
“奴婢不知这手袋有问题!”那宫女哭得嗓音嘶哑,满面悔意,“他只说……只说想换个差事,若能借此博娘娘一笑,便让奴婢趁机开口让娘娘要了他过来。奴婢不曾有疑,便信了……”
一时间满座寂然,众人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文昭仪怔怔地坐回去,张了张口,也没再说出话。
恭妃沉吟半晌:“你这旧识叫什么名字,是宫女还是宦官?”
那宫女忙道:“是宦官!姓薛,叫薛禄,大家都叫他阿禄!”
皇帝眼底一沉:“押他来。”
容承渊应了声“诺”,便出了殿,亲自带人前去尚宫局拿人。临照宫离六尚局虽近,却也有些距离,众人难免要等一会儿,皇后露出疲色,阖目按着太阳穴不语。
清妃幽幽叹息:“事已至此,恐是有人刻意为之。后宫纷争从未停过,冲着皇嗣去的……”她冷声一笑,“本朝倒是头一回。”
卫湘的目光犹在那珍珠手袋上,凝视半晌,复又看向丽嫔。
这一回她们刚好视线相触,丽嫔微微一怔,先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跟着却又轻轻摇头,卫湘一时也不知她究竟何意。
约莫两刻之后,容承渊带人将那薛禄押了回来。他进了殿不待有人问话,便拼命磕着头喊道:“奴冤枉,奴冤枉!奴只是偶然看见那是个好东西,想讨娘娘欢心,不知什么天花的事!”
皇后抬了抬眼帘:“你且说清楚,这手袋从何而来,又是如何进的玉芙宫?”
薛禄直起身,指着丽嫔道:“是、是丽嫔娘子着人去玉芙宫送礼时,奴路过恰好瞧见了!因这东西少见,又光彩夺目,便忍不住与送礼的宫人搭了两句话,就记住了!”
众人闻言脸色都变了一变,皆不料会牵扯丽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