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湘如先前一样起身将她们送至外屋门口,口中虽与她们寒暄,目光却早已注意到木莲眼眶泛红。但当着两位女博士的面,她只当没看见。笑吟吟地送走她们后她转过身,笑容便荡然无存了。
她睇了木莲两眼,冷淡地折回内室:“进来吧。”
琼芳闻言率先跟上,木莲低着头,也跟琼芳往屋里走。
回到卧房,琼芳见纪春浓与沈月桂用过的茶盏还在桌上放着,便去收拾。卫湘自顾坐到茶榻上,又拿起那副楹联来看,并不主动理会木莲,冷淡溢于言表。
木莲感受到冷落,怔了怔,踉跄赶至卫湘身前,跪地深拜,话才出口,已有哭腔:“御媛娘子……”
卫湘满是不耐地皱起眉头:“你的事我早听说了。你不必在我这里哭,也大没道理过来求我。且不说你们美人先前做下的事,只论咱们几个都是御前出来的,你也该明白,我若留你,容掌印那边我便不好交代——他那一顿板子挨得,至今可都还下不了床呢,你休要让我为难了!”
她一句句全是疏远与厌烦,巴不得木莲听完赶紧走人的样子,全无请君入瓮之意。
木莲见她这般冷硬,不由哭得更狠,眼泪一滴滴地砸在地上:“娘子开恩!求娘子垂怜,给奴婢一个机会,奴婢也是没办法!”
卫湘这下连视线也别开了:“你何需说得这样可怜!左不过都是在宫里谋一份差事,便是褚美人咽了气,尚宫局也自会给你指个新去处,还能饿死你不成?”
木莲哭着膝行上前,挂着满脸的泪仰头望卫湘:“娘子大约也知……想讨个好差事是要使银子的……”
卫湘冷笑:“这我自然知道!可你先是在御前,又是跟着褚美人——褚美人原也正经得过宠,必定赏赐不少,你这掌事宫女还能少了银子?”
木莲连连摇头:“原是不该缺银子,可奴婢……奴婢的母亲卧病在床,又有兄弟要念书,每每有些银钱便都送回了家里去,从未能留下什么积蓄……”
卫湘听到此处,神情适当地松动了几许,木莲机敏地捕捉到,忙不敢停顿地续言:“所以……奴婢实在没钱使给尚宫局了!”说着又垂下泪来,“若只奴婢一个人,没个好去处便也罢了,既入深宫,哪有不吃苦的呢?可奴婢的母亲还指着奴婢的月例银子抓药,若断了这钱,她、她……”言及此处竟一口气没喘上来,再说不出一个字,只得大张着嘴巴强缓。
琼芳见状忙上前将她搀到一旁,边抚她的后背为她顺气边低斥道:“你莫激动了!搞出这副模样,没的污了娘子的眼!”
语毕又反过来央告卫湘:“娘子,奴婢原不该多嘴,只是……”她流露为难之色,“就算没有使钱这事,单为掌印遭的罪,尚宫局只怕也不能给她什么好差事。奴婢带她来见娘子也是想着……如今这后宫里,也就娘子在掌印跟前还有几分面子。”
卫湘气笑:“你少这样捧我!”话虽不善,语气较之方才,却又更松动了。
琼芳向木莲递了个眼色,兀自上前,欠身轻劝:“娘子,奴婢已与她商量过了,她的去处于娘子而言本无关痛痒,眼下难办的实是容掌印那关。但容掌印……说到底记恨的也是褚美人,而不是她,若她能想法子交个投名状,掌印那边大约也不会多加为难。”
“投名状?”卫湘望着琼芳,不无诧异。
琼芳垂眸,意有所指地说:“冤有头债有主。褚美人自己糊涂,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主儿,凭什么让底下人跟着遭罪呢?”
卫湘似是对她的意思十分意外,倒吸了口凉气,视线在她与木莲间转了个来回,惊魂不定道:“你容我想想。”
琼芳颔首,正欲示意木莲退下,木莲急得又掉下泪,上前两步,再度跪地:“娘子!奴婢自知不该催娘子,可褚美人的身子……也不知能撑到什么时候!倘若她先去了,便说什么都晚了,但求娘子……”
“我可不欠你的!此事我愿帮你是看你可怜,若不帮,我也问心无愧!”卫湘横眉立目,便是倾国之色也显得凶了,“若怕我误事,你便去求别人好了!”
木莲见她生恼,不敢再言,只是眼泪仍自淌着。
卫湘不无嫌弃地看着她,却也流露不忍,唉声叹道:“……罢了,只这一晚。行与不行,我明日给你个答复。”
木莲这才神情一松,如蒙大赦地露出几分笑,遂又向卫湘磕头,说些“愿做牛做马”之类的话。琼芳不得不又劝解一番,她才千恩万谢地走了。
卫湘淡淡目送木莲离开,待人走远,她的脸色便愈发冷漠了。她淡看着地上尚未干去的泪渍,心下好奇木莲接下来又要唱哪一出。
……因为木莲的泪太真了。
适才看着她哭,卫湘也真有些动摇,心想或许此处并无圈套,只是木莲真想另寻个出处?
次日,卫湘在早膳后又读了半晌的书,才不紧不慢地让琼芳去找木莲来。
这样的掌事女官本不宜随意离开,但褚美人病得一味昏睡,便也顾不上这许多。琼芳寻去褚美人所住的春华宫,很快就与木莲一道回来了。
她们一前一后地步入卫湘的卧房,只见卫湘坐在膳桌边,桌上置有托盘,盘中有一陶罐,另有一张折了一折的纸笺,从外头看不着写了什么。
木莲上前施礼问安,满面惴惴。卫湘乜她一眼,并不给什么好脸色,只说:“为拉你一把,也为帮我自己绝后患,这事……我做了。但你可记着,就这一回,事成之后我只帮你寻个好去处,可不留你在瑶池苑。”
她摆明态度,更摆明提防,反让人更安心了。
木莲忙点头:“诺,奴婢谢娘子大恩!”说着就要跪地叩首,卫湘伸手挡了她,拿起那陶罐搁在她面前:“这是我与姜太医讨的药,你喂褚美人服下,这事便了了。只是为免节外生枝,这并非毒药,而是一剂补方,太医也说不准药效够不够。若是不够——”她葱白的手指轻敲在托盘中的纸笺上,笃笃两声轻响,“总归方子也在。到时你再来寻我,我们补上一剂,不怕送不走她。”
木莲大喜过望:“奴婢记住了!”
卫湘垂眸淡声:“去吧。避着些人,别惹上是非。”
“奴婢告退!”木莲福了一福,毫不耽搁地这便走了。卫湘想,事情既已到这一步,应当没有再拖延的道理,该即刻就见分晓才是,便安坐在那儿等着。
然而等了又等,一刻、两刻……半个时辰,却迟迟不见动静。她便也值得放下这事,又读起书来,不知不觉大半日便也过了。
傍晚时因皇帝驾临,瑶池苑里更显忙碌,卫湘便也真顾不上杂事,只得一心伴驾了。
如此直至过了子时,阖宫都归于宁静,瑶池苑的灯火也尽熄了,芙蓉帐里衾枕之乐行了个痛快,卫湘与皇帝相拥而眠,终于有一道黑影踏着夜色匆匆赶到瑶池苑外。
御前宫人见状忙去挡下,二人低语几句,迎去的那位不禁变了颜色,即刻步入角房,三言两语地说与张为礼。
张为礼亦心惊不已,当即吩咐宫人们先准备起来,遂径自掌了盏灯,躬身步入卧房。
“陛下。”在他唤出这一声的同时,与他一并进来的四名宦官已各自点亮房中的一盏灯。卫湘只觉周遭骤明,睡意迅速消退,又感身边之人正坐起来,便也撑起身。
张为礼在幔帐外,压低了声,也压制着心惊:“皇后娘娘差人来禀,说是……褚美人身边的掌事女官木莲,状告……”因知卫湘就在此处,张为礼噎了噎,才继续说下去,“状告卫御媛命她毒害褚美人。人命关天,皇后娘娘不敢耽搁,命卫御媛速去长秋宫回话。”
楚元煜听他禀话时头脑仍在半梦半醒里昏着,话音才落,就听身边之人惊奇道:“我毒害褚美人?!”
第38章 问话 卫湘感激地望了凝姬一眼。……
楚元煜侧首看她, 将她脸上的吃惊与彷徨尽收眼底,连带着一点恐惧。他想起她那日投湖的委屈,心下一叹, 便道:“朕知道不是你,睡吧。”
卫湘似是听到他的声音才还魂,又怔了怔, 才说出话:“皇后娘娘传召……”
楚元煜凝神想了想:“朕去见便是。”语毕他就要起身,卫湘一把抱住他的胳膊, 他复又回头,见她双目盈泪, 却又故作平静:“事关重大, 臣妾还是去一趟得好……谁是谁非, 臣妾要辩个明白!”
楚元煜听出她语中分明的执拗, 劝语咽了回去, 笑道:“罢了, 那就同去。”
卫湘紧抿着唇, 点了点头, 是一贯乖顺的模样。
二人便一齐起身梳洗更衣。
圣驾将至这种事自不能瞒着皇后,御前的人当即知会了那前来传话的长秋宫宦官, 此人又即刻赶回长秋宫, 禀奏皇后知晓。皇后原是只想传卫湘来问上一问, 无意大动干戈, 现下却不得不兴师动众起来,差出数名宫人前往各宫, 命他们将各主位宫嫔一并请来。
是以当卫湘与皇帝步入椒房殿正殿时,见到的便是一番颇有气势的情景:殿中四角的多枝灯都燃着,两侧碗口粗的火烛也都亮着, 但因是三更半夜,又因椒房殿规模恢弘,即便有这样的烛火映照也仍有些昏暗,这昏暗却又恰到好处地映衬出一种压抑与威严。在光影交错之间,木莲跪在殿里,皇后衣冠齐整地端坐主位。其余的高位宫嫔里,敏宸妃、恭妃已入座;清妃与文婕妤因住得远些,尚未到场;凝姬虽然尚不是主位,但因腊八、小年的差事都办得漂亮,晋封贵嫔的旨意已下,只差册封礼还未行,皇后就将她也传了来,坐在恭妃下首。
见圣驾至,几人都离席问安,卫湘在她们问安时便止了步,略侧过身,以示回避。待她们见完礼,她便向皇后与各主位一一问了安,而后就行至木莲身侧静立,神情清冷。
一番见礼的空档,宫人已在主位侧旁为皇后另添了椅子。楚元煜落座到主位,见卫湘站在那里,眉宇轻皱:“小湘,坐。”
这三个字令殿中众人的神色都微微一变。皇后只眉心跳了一跳,敏宸妃、恭妃与凝姬相互交换一番视线。
卫湘略作思忖,垂眸福身:“谢陛下。”语毕便去凝姬对面的位子上坐定。
楚元煜脸上隐隐写着不耐:“怎么回事?”
皇后便吩咐木莲:“你说。”
木莲忙磕了个头,带着三分惊惧,絮絮地诉说起来,一句句地控诉卫湘是如何威逼利诱她对褚美人下毒,自己又是如何为难了整日、最终鼓起勇气前来长秋宫状告卫湘的。
皇帝凝神静听,面上不见喜怒。卫湘亦面无表情,边听她说边不动声色地环视四周,待看到仪景手中端着的托盘里放着的陶罐时,她心弦稍稍一松。
木莲话毕,皇后指着那陶罐,温声向皇帝道:“这便是木莲所说卫御媛让她下给褚美人的东西。臣妾闻着又香又苦,像是药,却也分辨不出是什么,已着人去太医院请御医了,一会儿便能来验。”说着又看向卫湘,“只是,即便太医真验出什么,一面之词也不足信,还是要听一听卫御媛的说法。”
卫湘眉梢眼底都是冷的,离席跪地:“回禀娘娘,这陶罐确是臣妾今日给木莲的,却不是什么毒药,只是开胃的花水……臣妾听闻褚姐姐总不能好好进食,这水能开胃,便熬了来。”语毕她微抬头,望向皇帝,“这事,陛下是知晓的。”
几人都看向皇帝,楚元煜颔首:“朕确是听小湘提过。她一心盼着褚美人病愈,亲自去小厨房熬制花水。”
这话里的立场太分明,木莲本就因卫湘的说辞而有些懵,闻言更是慌神,朝帝后磕了个头,就冲着卫湘咄咄逼人起来:“陛下莫信卫御媛的遮掩!卫御媛亲口告诉奴婢,这药是请一位姜太医开的,明面看着是补药,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走美人娘子!且这药方就在卫御媛房中,奴婢所言是虚是实,将这药与方子一对便知!”
皇后向皇帝道:“臣妾着人查了档,太医院如今只有一位姜姓太医,叫姜寒朔,确是负责给卫御媛请平安脉的,也已着人去传。”
木莲侧首盯着卫湘,双目猩红:“您仗着容掌印的势戕害妃嫔便也罢了,如今在圣驾面前还敢这样矢口否认,莫不是容掌印手眼通天,这会儿还能毁了、或是换了您房里的方子?”
卫湘听到这话不禁看了木莲一眼,倒有点佩服她了——有这话在,就算她房里搜出的方子毫无问题,也会让人怀疑那是假的,而她若想自证也难。
好在有了先前那一出,她大可不必自证。
卫湘深深吸了口气,低着头,神情倦怠地苦笑:“与容掌印的事,看来臣妾是这辈子都洗不清了。合该那日死在太液池里,换个清白名声。”
皇帝眼底一凛:“朕信小湘。这种子虚乌有的话,都不许再提!”
众人忙要应诺,木莲却又道:“卫御媛得幸之事或许清白,可今日您又是如何威胁奴婢的?”
卫湘侧首,淡然回视:“我是如何威胁的?”
木莲又像帝后一拜:“卫御媛说……那日紫宸殿一事,她已凭投湖自证清白,美人娘子真正得罪的只有容掌印,无论奴婢愿不愿下手,容掌印都不会放过美人娘子。若奴婢办了这事,还能在容掌印那里卖个人情,若奴婢不办,来日或许就是陪葬的命……”言及此,她哽咽了一声,“正因如此,奴婢才、才会踌躇至深夜……求陛下恕奴婢不够忠勇……容掌印势大,阖宫上下没有几个不怕的!”
这话说完,有宫人进来禀说清妃与文婕妤都到了。楚元煜随口命她们进来,不免又是一番见礼问安,待二人落座,楚元煜见卫湘仍跪在那里,又命她也坐,继而续上方才的话题,眼中又显不耐,一声冷笑:“容承渊最近很会招惹是非,传他来。”
卫湘心弦骤紧,满心愕然险些显露出来。
于容承渊今时今日的地位而言,受罚是极折损威严的,但上次因有褚氏之言在前,事涉天子威仪,也算一个说得过去的缘故。可现如今他重伤未愈,若要因为这点子虚乌有的后宫纷争强撑着前来回话,就真要颜面扫地了。
卫湘一时心跳如鼓,想出言为他说情,却又清楚当下满殿的嫔妃宫女里,她是最不宜开口的一个。
倒是也没待她再多慌乱,皇后已先劝道:“掌事的宫女宦官若镇不住底下人,又如何掌事呢?容掌印还养着伤,不必为这么两句话过来一趟。”
卫湘屏息,又忙看皇帝的神情。
皇帝淡淡挑眉,平静的声线不带一丝感情:“你是皇后,也这般顾及他的伤势了?是咱们一贯待下太宽,才纵得他们拿大了。”
这话不免令皇后窘迫,她噎了噎,视线快速扫过众人,转而又微笑着接口:“一个宦侍的伤如何本与臣妾无关。只是臣妾想着,容承渊一贯伺候得还尽心,为人也算忠心。于奴仆与臣工,这两点是最要紧的了,别的纵有些不周到,也都是小事。”
皇帝眉宇间的冷漠因皇后的话而有所缓和,沉吟半晌,叹了一声:“皇后所言有理,尽心与忠心最是要紧。”遂不再提传容承渊回话之事。
过不多时,姜寒朔先一步到了。前去传话的长秋宫宦官规矩严谨,未与他透露半个字,但他在来路上也已猜到几分端倪,入殿时他与卫湘相视一望,二人便都移开了视线。
皇后打量着他,神色虽淡泊,却有不怒自威之势:“姜寒朔,本宫听闻你给卫御媛开了个方,明面上是补药,却能取褚美人性命,有无此事?”
姜寒朔一滞,慌忙叩首道:“陛下、皇后娘娘明鉴……臣确是为卫御媛开过一剂补方,却是因卫御媛投湖受寒伤了身子,绝无害人之意!”
“姜太医这话未免太避重就轻了!”木莲声音尖刻,“谁人不知卫御媛那一场病是由御医亲自照料的,若要进补,自也该是御医开方,如何轮得到你了!”
这话听来在理,殿中因而一静,数道目光都投向卫湘。
卫湘只看着木莲,气定神闲地笑着:“你这话好生荒唐!四位御医循例只管太后、陛下与皇后娘娘的安康,我那一病能得御医诊治全因陛下恩旨,难不成我还能让御医照料一辈子不成?又何况我也确是病愈了,当时只道仍有几许虚弱也是大病初愈的寻常事,自也没去想其他的。几日后不见好转,这才又想着开方进补,我又岂能再去劳烦御医?”
木莲切齿,愤愤道:“凭御媛娘子如何巧舌如簧,把那药方寻来,请御医一看便知了!”
“那便要搜卫御媛的瑶池苑……”皇后轻吐出这一句,迟疑地去看皇帝的神色。
楚元煜眉心深锁,既觉困倦,又觉不耐:“一场闹剧,搜什么宫。”
几人无声地对视一眼,皇后的神色最是为难,恭妃察言观色,小心劝道:“陛下……臣妾知道六宫争端入不得陛下的眼,也知陛下心疼御媛妹妹。只是……事情既已摆出来,总得有个说法才是,没的不清不楚的,平白惹些议论。”她说着顿了顿,隐含歉意地望了眼卫湘,“若陛下不愿搜宫伤了御媛妹妹的名声,就只得审姜太医了。”
凝姬闻言即刻接话:“恭妃娘娘所言极是。况且依臣妾看,卫妹妹忠君,想来是做不出这样的算计的。若那药真有什么,姜太医背后也只能是另有其人。那便没道理搜卫妹妹的瑶池苑,只消审明白太医,自然就都明朗了。”
卫湘感激地望了凝姬一眼。
凝姬这话乍听有理,细想并不公正,却是真想把她撇出来的。现下凝姬的晋封礼还没行,最是应当谨慎点时候,若有差池,只差一步的主位就要得而复失,能为先前的那点交情为她说出这种话实在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