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湘轻嗤一声:“想听实话?”
“想。”
“本宫其实那日就说过了,本宫要尽皇后之职。”她斜觑颖修容一眼,“你闹成那个样子,陛下什么都知道。放着你不管,毁了本宫在陛下心中的印象,你觉得你可配么?”
颖修容无言以对,过了好一会儿,忽地笑出了声,继而便是神情复杂地摇头:“臣妾家中与张家是故交,臣妾自入宫起就与张氏交好,日日听她说娘娘是个狐媚惑主的奸诈小人,从前也着实看不惯娘娘在中宫面前耀武扬威的样子。如今经了这一遭,倒觉得娘娘很是有趣——哪有这样为旁人做了好事,却偏要满口恶言,硬要显得自己没做好事的?”
卫湘不咸不淡地又问那句:“想听实话?”
颖修容还是说:“想。”
卫湘摇摇头,鬓边凤钗上金光璀璨的流苏轻快地晃着:“不想和你结什么善缘。咱不是一路人,你若念着本宫的好就常往本宫这边走动,本宫疲于应付,还是从前那样无事不相见心里舒坦。”
第298章 皇子 “若是个皇子就好了。”
这本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话, 但她生得实在好看,说这话时也自带一种说不清的娇俏。
颖修容看着她,想恼却生不出恼意, 哑然半晌, 只好说:“除却必要的礼数, 臣妾绝不多来搅扰娘娘。”
“那就好。”卫湘明显地松了口气。
颖修容至此知道了自己在她这里有多不受欢迎, 便也不再多做逗留, 又道了一回谢,便起身施礼告退, 出门带着恒汐一道走了。
琼芳亲自将他们母子二人送至长秋宫宫门处,折回来时不禁失笑, 劝了卫湘一句:“到底是位列九嫔又有皇子傍身的主位宫嫔,娘娘结个善缘也没什么不好。”
卫湘手里已又执起了书, 边读边漫不经心地摇头:“都说了不投缘, 你少劝我。我如今实在没心思强去结交什么朋友,与她互不搅扰挺好的。”
琼芳只好说:“娘娘也是性情中人。”
而后,宫中再度归于太平。虽说后宫的暗潮从无真正的休止, 但在这样看起来还太平的时候,姐妹间日子也还和乐。
除颖修容之外,另几位膝下育有子女的嫔妃原也都和卫湘交好, 闲来无事时几人聚在一起吃茶,聊起颖修容母子都有些惊奇,凝妃尤其直言道:“恒汐那小子原也是个脾气冲的,当日听闻他住进长秋宫,臣妾都怕他掀了房顶,如今他倒最爱跟咱们宁悦公主和皇次子玩在一起,娘娘费心了。”
卫湘噙笑摇头:“我没费什么心, 倒多亏云宜这个做姐姐的。”
她这么说,众人只当是场面话,笑一通就过去了,实则却是真的。
打从恒汐住进长秋宫,云宜就是最费心的那一个,在卫湘面前,她的心思也坦露无疑:她与恒汐连熟悉也算不上,姐弟情分在她眼里并不重要,她只希望能将恒汐收到麾下,让他日后记得她的好,也记得嫡母的好。
她有这种想法,卫湘若要替她成事,拿捏恒汐一个六岁小孩不费吹灰之力。但卫湘仔细一想,索性由着云宜去——这本就是云宜身为公主应有的本事,目下正有这样一个历练的机会,失败了也不打紧,她又何必多去插手?
因此恒汐最后能跟他们姐弟玩在一块儿、也愿意收卫湘的礼物,当真都是云宜的功劳。
云宜近来忙成的事情还不止这一件,先前被她讨去的小临子养好伤后也真如她设想的那样,成了为她鞍前马后效力的跟班。会当差的宦官在宫里并不罕见,难得是他小小年纪就已知道护主……虽然护主的事情不太对。
比如某一日,云宜没写术数功课,小临子在尚书房硬说公主是写了的,只是晨起他收拾书案时不小心洒了茶水毁了那份功课,原该落到云宜手心上的戒尺就全落到了他手上。
卫湘知道这事的时候,云宜立时被她斥去廊下罚站,小临子在殿里肿着一双手跪在她面前挨训:“你护主也得分事!公主不写功课你也替她扯谎,让她落下课业难道是对她好?”
小临子不敢抬头,小声辩解:“奴只觉得先生打手心怪疼的……就想先替殿下遮过去,晌午回来殿下再补一份也就是了……”
卫湘被气笑,勒令小临子日后不准再这么干,又喊云宜进来,板着脸问她:“知错没有?”
云宜用力点头,连声说知道。
其实她也不是有意不写,只是昨日课堂上少记了一笔,回来就真忘了。
卫湘于是也不再多怪她,出乎意料的节外生枝却是恒泽见姐姐身边有了年纪相仿的宦官,宦官又如此好使,非闹着自己也要一个。
卫湘哭笑不得地想:这哪里是宦官“好使”?分明是你姐姐的本事。
但恒泽只是想要,也不管那么多,卫湘没法子,便先应了,想着改日给他挑个会办事又有分寸的,省得他镇不住人家,反惹出些麻烦。
后来随口与皇帝提起此事,皇帝想了想,就告诉容承渊:“你从御前给皇次子挑个可靠的人来。”
容承渊想了想,即道:“御前现下年纪不算大又会办差的,阁天路算头一号。”
楚元煜不甚在意地点头:“那就他了。”
卫湘忙道:“也有十二三岁了吧?”她睇了眼容承渊,道,“恒泽想要年纪相近的,十二三岁恐怕大得太多。”
楚元煜斟酌道:“御前那些年纪小的看着有分寸,实则全因有上头的掌事镇着。拨到恒泽身边,若恒泽一味地玩闹,这些年纪小的哪还守得住规矩?十二三岁还可靠些。”
卫湘一想也有道理,就先应了。次日她又去紫宸殿帮他念奏章,临近晌午时有礼部官员前来议事,她听了几句,见只是几位宗亲的大婚事宜就没什么兴致,向容承渊递了个眼色,自顾退出内殿。
她去侧殿等他,不到半刻,容承渊端着从殿中撤出的旧茶寻来,信手将托盘交予外头的宫女去换新的,自己步入侧殿,在门边向她一揖:“皇后娘娘。”
“掌印。”卫湘一本正经地朝他颔首,他直起身,侧首瞟了眼侧后的殿门,她不着痕迹地摇头,他便知不是要避人的事情,信步上前,欠身等吩咐。
卫湘抬眸望着他问:“陛下昨儿个说把阁天路指给恒泽,掌印瞧着可合适么?到底是离了御前,前程上恐要差些。本宫不是为他操心,只怕他心里不乐,也不能尽心在恒泽身边当差。”
容承渊笑道:“娘娘多虑了。御前……”他摇头笑叹,“御前僧多粥少,真能混出头的就那么几个,余下的另谋出路也好。”
这也是琼芳和积霖当初愿意到卫湘身边的缘故。她们都算是赌对了,如今成了中宫皇后身边的亲信,倘若仍在御前,现在只还做着端茶倒水的闲差。
卫湘顺着这话再想,忽意识到昨日并非皇帝点了阁天路的名字,而是容承渊提了这人,又问:“你早与阁天路提过?”
容承渊道:“没提过皇次子,但说过他现下已能独当一面,这两年会帮他瞧瞧能不能去别处担个管事。”
“原是这样。”卫湘安心地笑了,又说,“那就让他来吧。”
当日傍晚,阁天路就在恒泽从尚书房回来后去了长秋宫,恒泽仰头看着和大哥年纪相仿的阁天路,听说这就是拨给他的宦官,心里并不满意,但听说这是父皇做主拨来的,也知断不能把人退回去,只好认了。
好在阁天路心如明镜,虽自己还是个半大孩子,却很会哄恒泽。只三五天工夫,恒泽就把先前的不满抛之脑后了,大事小情都爱找阁天路,有些他没底气拿主意的事更有些依赖起了他,常爱与他商量个主意。
这就有点过了。云宜看了直皱眉,有意在卫湘寝殿中吃点心时当着阁天路的面揶揄恒泽:“你哪像身边添了个掌事宦官?活像给自己添了个祖宗。”
恒泽只一愣,阁天路已吓得脸都绿了,忙跪地告罪。
卫湘本在读一封南边的来信,闻言也怔了怔,抬眸不动声色地望向膳桌那边。
云宜安坐在椅子上,瞪着恒泽向阁天路道:“不干你的事,他自己原就没主见,现下身边多了个可靠的人,他自然更会顺着性子偷懒,便是没有你也会有旁人。我只庆幸来的是你这个御前的,见事通透,拿的也都是好主意,若换一个心术不正的,碰上这样一个身份贵重又没主见的皇子,指不准能做出什么来!”
卫湘不自觉地放下了手里的信,细品起云宜这番话来。
……小丫头,人小鬼大的。打个巴掌给个甜枣还不够,给甜枣的那一句还要意有所指地给阁天路紧一紧弦,哪像七岁孩子能说出的话?
卫湘不禁笑了,附和云宜道:“小阁子退下吧,你当差挺好的,公主只是为弟弟着急。”
阁天路磕头又告了声罪,屏住呼吸退了出去。卫湘招手将恒泽唤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叮咛他:“你与小阁子打商量是不妨事的,不说你姐姐,便是母后有时也会与琼芳傅成他们商量事情,你父皇跟前更还有容掌印。只是你自己心里不能失了主心骨,得有自己的主意,不能耳根子太软,否则就像你姐姐说的,万一碰上个心术不正的,可就说不好会借着你的身份干什么了。”
恒泽自知有欠妥之处,连连点头,闷闷道:“儿臣知道了。”
晚上,卫湘躺在床上和皇帝说了这事。她本是当做趣事说的,只当给他解乏,说完却听他一声叹息:“若是个皇子就好了。”
“什么?”卫湘一怔,只当是自己听错了。
他仿佛没听到她的话,自言自语般地幽幽续说:“若是个皇子,别说恒泽,就是比恒沂也更明事,来日自能成一番大事。”
卫湘听得心里一颤。
他平日里虽也常夸云宜,但说出这样的话还是第一回 。她猜出应是出了些事,但不好问,只能不疼不痒地先劝他,温柔地说些“皇长子也还年轻”之类的话。
第299章 诞女 “罢了,臣妾这便回去准备,今日……
楚元煜知道她在恒沂的事上处境尴尬不便多言, 不再多说什么,翻身将她抱住:“睡吧。”
卫湘便与他一同睡去,翌日天明, 六尚局送了这个月的账册来, 她先忙了一番宫中事宜, 又回了那封自南边来的信, 而后才顾上唤容承渊来, 问他:“陛下与皇长子又生了什么不快?”
容承渊一时没反应过来,仔细想了想, 犹是不大确信的口吻:“大约是昨日上午的事?”
卫湘听他这样犹豫,心觉应不是大事。可若不是大事, 皇帝昨晚的慨叹又有些古怪。
她细问下去,原是皇长子与皇帝政见多有不同, 因而常有争执。昨日又因这样的分歧争了一场, 父子二人最后虽都按住了火气,却也是不欢而散。
这的确算不得大事。在熟读史书之前,卫湘也曾以为这些事情非黑即白, 后来读的书多了,方知国务有多繁琐复杂,许多事上所谓的“政见不同”也只是政见不同, 并无什么是非曲直可论。
因此这说起来再正常不过,只是放在天家父子身上便有些耐人寻味。
她忍不住嘲笑皇长子:“还是沉不住气。且不说他才几年的阅历,虑事远没有陛下周全。就算他当真想得都对,也该知道他日后的前程是要由陛下定夺的。如今他尚还年幼,陛下仍在盛年,往后变数多得是,即便父慈子孝, 也未见得就能如他的意;若现下就常有分歧,因这些琐事渐离了心,往后如何就更不好说了。”
容承渊赞同地点头:“若是个聪明的,且先蛰伏不语,待到来日大权在握,自有能尽情表露政见之时。”
卫湘幽幽笑了声:“这对咱们倒是件好事。他那样的出身,原是不易撼动的,如今他自毁根基,咱们能省不少力气。”
这么想的话,那点看似无足轻重的父子争执也算不得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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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六月,怡昭仪在折腾了半日后平安诞下三公主,位晋正二品妃。
宫里已有三四年没有孩子降生了,她的母女平安让阖宫都添上一重喜气,各宫的贺礼如流水般送进她的福舒宫。卫湘本就与她交好,又要尽皇后之责,一连几日见到什么好东西都要给怡妃送去一份。怡妃的母亲陶夫人奉了恩旨在宫中陪伴女儿,见到长秋宫不断送东西,专程过来谢恩,笑意满满地打趣道:“娘娘可不能再送了,福舒宫里实在放不下了。若非要送点什么,娘娘这里的点心她倒喜欢得紧。”
卫湘禁不住也笑,连连摇头:“本宫知道怡妹妹惯来喜甜,可这会儿才刚生过孩子,御医着意嘱咐了不可贪吃甜食。夫人也管着她些,别让她吃坏了身子。”
陶夫人忙应道:“妾身知道的!近来怡妃娘娘虽每日都要吃三四种点心,每种也不过吃一两口,问过了御医,说不妨事。”
二人又闲聊几句,陶夫人就告了退。她前脚刚走,御前后脚就传来了旨意,旨意并不是传给卫湘的,只是照例前来知会一声:“陛下赐三公主五百户食邑。”张为礼道。
卫湘点点头:“知道了。”遂又着人另备一份礼送去福舒宫,只说是给三公主的。
琼芳去库里头挑了这份礼,带着人亲自给福舒宫送去。
积霖挑帘进来,带着三分埋怨的意味,轻声告诉卫湘:“颖修容可真是个有脾气的,阖宫都去贺怡妃,偏她不去,也太打眼了。”
卫湘心里知道颖修容不肯去走动的缘故,不想强劝,只笑了笑:“不急这一会儿。”
又过几日,南边又一封信送进长秋宫,卫湘一目十行地读过,总算松了口气,吩咐琼芳:“去请颖修容来一趟吧。”
琼芳领命,差了个小宫女去。过了约莫三刻,颖修容到了长秋宫。
卫湘无意请她进寝殿,自去正殿见了她,她一丝不苟地向卫湘见了礼,卫湘边落座边恹恹道:“妹妹坐吧。”
颖修容在侧旁坐了,卫湘也不卖关子,直接将手中的信递给她:“片刻前才送进来的。你父母已平安到达岭南,这回可安心了。”
颖修容蓦然站起来,盯着她的手怔了又怔,半晌也没接那封信。
卫湘黛眉轻跳,直接将那信交给她身边的宫女收着,又道:“修容回去慢慢看,里头除了官差向本宫回话的信,还有一封家书呢。”
颖修容犹自怔着,卫湘蹙眉睇她一眼:“还有另一事要交待修容。”
“……娘娘。”颖修容身边的宫女轻唤了她一声,又一拽她袖口,颖修容如梦初醒地回过神,局促地福身告了声罪,总算坐了回去。
卫湘如适才一样的开门见山:“近来怡妃诞育三公主,母女平安,阖宫同贺,便是远在霁月台修行的淑妃都备了一份厚礼,着人日夜兼程地送进了宫。唯独你,人不去便罢了,礼也不见一份。”
颖修容停了她的话,垂眸沉默,不置一言。
卫湘缓了口气:“本宫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去。那个局里,她若不配合陛下闹出什么动胎气的事,也就没有林家后来的麻烦。”她凝视着颖修容,语中一顿,“你若只想置气,本宫自不管你。可你仔细想想,当真如此么?”